没有谁比死人更可怜(第3/5页)

舅伯正和律师争论,两个人都敲着把他们隔开的桌子,弯着膝盖,同时捶着拳头。律师是一个圆脑袋鹰钩鼻的高个子,他克制着愤怒不断重复着:“但是遗嘱不是我写的。法律不是我定的。”舅伯的声音很刺耳:“我没办法。我老爸不希望这样。必须跳过他。我老爸不想让一个傻子继承他的财产。他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的帽子掉了。”塔沃特说。

律师坐回椅子,嘎嘎作响地转向塔沃特,浅蓝色的眼睛漠不关心地看着他,然后又嘎嘎地转回前面,对舅伯说:“我帮不了你。你在浪费你我的时间。你最好还是放弃这份遗嘱。”

“听我说,”老塔沃特说,“那会儿我也觉得我完蛋了,又老,又病,快要死了,没有钱,一无所有,我接受他的好意是因为他是我最近的血亲,你可以说他有责任接纳我,只不过我以为那是慈善,我以为……”

“你的所想所为也好,你亲戚的所想所为也好,我都帮不上忙。”律师说着闭上了眼睛。

“我的帽子掉了。”塔沃特说。

“我只是一名律师。”律师的目光游移在办公室里一排排堡垒似的褐色法律书籍上。

“可能已经有车轧过去了。”

“听我说,”舅伯说,“他一直都为了一份报告在研究我。他收留我只是为了写报告。他在我身上做秘密实验,对他自己的亲戚做实验,像偷窥狂一样窥视我的灵魂,然后又对我说,‘舅舅,你这样的人已经快要绝种了。’快要绝种了!”老头尖着嗓子,几乎没法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声音来。“你觉得我是要绝种了吗?”

律师闭上眼睛,脸上浮现出笑意。

“我去找其他律师。”老头咆哮着,他们离开了,又不停歇地走访了三位律师,塔沃特数了有十一个人可能戴着他的帽子。最后他们从第四位律师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坐在一幢银行大楼的窗沿上,舅伯从口袋里掏出带来的饼干,递给塔沃特一块。老头一边吃,一边松开外套,让凸起的肚子在膝盖上休息一会儿。他的表情愤怒,麻子中间的皮肤先是发红,然后发紫,发白,麻子仿佛从一个坑跳到了另一个坑。塔沃特面色惨白,眼睛里闪烁着空洞深邃的光芒。他的脑袋上系着一块旧的劳工手帕,四角打着结。路人打量着他,他却不在意。“谢天谢地,我们终于完事可以回家了。”

“我们还没完事。”老头突然站起来,沿着马路走去。

“上帝啊,”男孩叹道,跳起来追上他,“我们不能坐一会儿吗?你还有没有脑子?他们都跟你说一样的话。只有一条法律,你也没有办法。我都听懂了;你怎么不明白?你算是怎么回事呀?”

老头探着脑袋继续大步向前,像是闻见了敌人的气息。

“我们去哪儿?”他们走出了商业街,穿过两排球状的房子,煤黑的门廊悬在人行道上面。“听我说,”塔沃特拍打着舅伯的屁股,“我永远都不要再来了。”

“不是你自己说要来的吗?”老头咕哝着,“你现在满足愿望了。”

“我可没要求过什么。我永远不要来了。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来了。”

“记住。”老头说,“你说要来的时候,我对你说过你不会喜欢这个地方。”他们继续走,穿过一条又一条人行道,一排又一排悬着的房子,房子的门半开着,一抹微弱的灯光照着里面脏兮兮的走廊。终于走进另一片街区,房子都坐落在地上,几乎一模一样,每幢房子跟前都有一小块草地,像一只狗抓着块偷来的牛排。过了几个街区,塔沃特一屁股坐在人行道上说:“我一步也不想走了。”

“我都不知道这是要去哪儿,我一步也不走了。”他冲舅伯笨重的背影嚷嚷,舅伯没有停下,也没回头看一眼。片刻塔沃特便又跳起来,跟上了舅伯,心想:要是他出点什么事,我就回不去了。

老头不断前进,仿佛他的血统嗅觉正引导他一步步靠近敌人的藏身处。他突然拐上一幢浅黄色房子跟前的门道,径直走到白色的门前,他拱着厚实的肩膀,仿佛要像推土机一样闯进去。他无视光亮的黄铜门环,用拳头捶打木门。塔沃特走到他身后时,门开了,一个粉色脸膛的胖男孩站在门里面。这个小孩一头白发,戴着金属边的眼镜,眼睛和老头一样是银白色的。两个人面面相觑,老头举着拳头,张着嘴巴,像傻子似的舌头来回打转。小胖子一刹那间吃惊得动都不动。接着他大笑起来。他举起拳头,张开嘴巴,舌头飞快地打转。老头的眼睛都快要从眼窝里掉出来了。

“告诉你爸爸,”他咆哮着,“我没有绝种!”

小男孩像被疾风吹过一样摇晃着,差点关上了门,他整个藏了起来,只露出一只戴着眼镜的眼睛。老头抓住塔沃特的肩膀,让他转过身,推着他沿路离开了这个地方。

塔沃特再也没有回去过,再也没见过他的表弟,也没见过学校老师,他告诉和他一起挖洞的陌生人,他对上帝祈祷,再也不要见到他,尽管他并不讨厌他,也不想杀了他,但是如果他上这儿来,掺和这些除法律之外和他没关系的事情,他就不得不杀了他。

“听着,”陌生人说,“他要来这儿干吗呢——这儿什么都没有。”

塔沃特没有吱声,继续挖坑。他没看陌生人的脸,但他现在知道,那是一张友善聪明的尖脸,遮在一顶挺括的宽檐儿帽下面。他不再讨厌那个声音。只是冷不丁听起来还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他感到自己刚刚认识了自己,仿佛只要舅伯还活着,他就被剥夺了对自己的了解。

“我不否认老头是个好人,”他的新朋友说,“但是正像你说的:没有谁比死人更可怜。给他们什么他们就得拿什么。他的灵魂已经不存在于人类地球,他的身体感觉不到痛苦——不管是火烧还是其他什么。”

“他思考的是审判日。”塔沃特说。

“那么,”陌生人说,“你不觉得你在一九五四年或者五五年、五六年竖起来的十字架,等到审判日的那年都已经腐烂了吗?如果你把他烧成灰的话,大概也就是腐烂得和灰差不多?我问你:上帝怎么处理那些沉海以后被鱼吃掉的海员,以及那些被其他鱼吃掉的吃海员的鱼,然后它们再被其他东西吃掉?再想想那些在火灾中被烧死的人!这样烧掉,那样烧掉,或者被绞进机器里变成浆又有什么区别?那些被炸成碎片的士兵怎么办?那些片甲不留的死者怎么办?”

“如果我烧了他,”塔沃特说,“就不是自然的,是蓄意的。”

“我明白了,”陌生人说,“你担心的不是他的审判日,你是担心自己的审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