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比死人更可怜(第4/5页)

“这不关你的事。”塔沃特说。

“我不是要掺和你的事。”陌生人说,“我才不在乎呢。你独自留在这片空地上。永远独自待在这儿,只晒得到一点点暗淡的太阳。照我看来,你活着毫无意义。”

“救赎。”塔沃特咕哝。

“你抽烟吗?”陌生人问。

“想抽就抽,不想抽就不抽,”塔沃特说,“需要埋就埋,不需要就不埋。”

“去看看他,看他有没有从椅子上摔下来。”他的朋友建议。

塔沃特把铁锹扔进坟墓,回到房子里。他把前门打开一条缝,凑近脸去。他舅伯轻蔑地朝他身侧瞪去,像一个发现了重要证据的法官。孩子飞快地关上门,回到坟墓旁边。尽管汗水把他的衬衫粘在背上,他还是直感到发冷。

太阳悬挂在头顶,依然死气沉沉,屏气凝神等待中午的到来。坟墓有差不多两英尺深了。“记住,十英尺。”陌生人大笑着说,“老头真自私。你不该指望他们,不该指望任何人。”他吁了口气补充道,像是一阵沙尘扬起,又突然被风吹落到地上。

塔沃特抬头看到两个人影正穿过田野走来,一个男黑人和一个女黑人,每人都用一根手指勾着一只空的醋罐子。女人戴着绿帽子,个子高高的,长得像印第安人。她不停歇地俯身钻过篱笆,穿过院子,朝坟墓走来;男人压低电线,从上面跨过,跟在女人身边。他们直盯着土坑,在旁边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底下新挖出来的土,露出惊讶而满足的表情。那个叫布福德的黑人有一张皱巴巴的脸,像被烧过的抹布,肤色比他的帽子还黑。“老头死了。”他说。

女人抬起头来发出一声悠长缓慢的哀号,刺耳却庄重。她把罐子放在地上,交叉手臂,举到空中,再次哀号起来。

“叫她闭嘴,”塔沃特说,“这里现在听我的,我不想听到黑鬼哭。”

“我连着两个晚上看到他的魂灵。”她说,“连着两个晚上,他的魂灵不得安息。”

“他今天早晨才死,”塔沃特说,“如果你们想把罐子装满,就交给我,我走开的时候你们帮我挖坑。”

“他好多年前就预见了死亡。”布福德说,“这女人好几个晚上都梦到他,他没有得到安息。我了解他,我真的很了解他。”

“可怜的男孩,”女人对塔沃特说,“你在这个孤零零的地方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管好你们自己的事吧。”男孩吼着,从她怀里夺过水罐,快步离开,差点跌倒。他大步穿过后面的田野,朝围绕着空地的树林边走去。

鸟儿都钻进树林深处躲避正午的太阳,一只画眉鸟躲在男孩前面不远处,一遍遍地重复四个音节,每说完一遍便停下来沉默一会儿。塔沃特加快步伐,接着开始小跑,片刻后他像被追赶似的飞奔起来,脚下一滑,溜下铺满松针的斜坡,他抓住树枝借力,气喘吁吁地爬回滑溜溜的坡道。他穿过一墙忍冬,跳过快要干涸的沙砾河床,摔在高高的黏土河堤上,那下面的窟窿里便是老头藏酒的地方。老头把酒藏在河堤的空穴里,上面盖着块大石头。塔沃特拼命推开石头,而陌生人站在他身后喘着气说:“他疯了!他疯了!总之他就是疯了!”塔沃特推开石头,掏出一个黑色罐子,靠着河堤坐下来。“疯了。”陌生人叹道,瘫坐在他身边。隐蔽处周围都是树,太阳悄悄地从树梢后面爬了上来。

“一个七十岁的男人,把一个小孩带进树林里抚养长大!假设他死的时候你只有四岁怎么办?你能把麦芽背去蒸馏养活你自己吗?我从没听说过四岁的小孩会用蒸馏器的。

“我从没有听说过,”他继续说,“你对他来说一钱不值,养大你不过是为了到时候能够埋葬他,现在他死了,没他什么事了,但是你却得把这个二百磅的家伙埋进土里。他要是知道你喝了一滴酒,一定会气得像只发烫的煤炉。”他补充说,“他可能会说酒精对你身体不好,其实是担心你喝太多就没力气埋他了。他说他把你带出来,遵循道义把你抚养成人,什么是道义:就是等他死了你得有力气埋他,这样他就能在自己被埋的地方竖一个十字架。”

“哦。”男孩从罐子里喝了一大口,陌生人用更轻柔的口吻说,“喝一点没关系。适度饮酒没事。”

一条滚烫的手臂滑进塔沃特的喉咙,仿佛魔鬼已经准备好要进入他的身体,触摸他的灵魂。他眯眼看着狂躁的太阳偷偷爬上树梢边缘。

“放轻松。”他的朋友说,“你还记得有一次见到那些黑鬼赞美诗歌手吗,都喝醉了,围着那辆黑色的福特汽车唱歌跳舞?上帝啊,要不是他们喝了酒,便不会因为得到救赎而那么高兴。换做我是你,我不会把救赎那么当回事。”他说,“有些人就是太当真。”

塔沃特慢慢地喝。他之前只喝过一次酒,被舅伯用木板揍了一顿,说酒精会把小孩的肚肠融化;又说谎,因为他的肚肠并没有融化。

“你应该很清楚,”他友好的朋友说,“你的人生都被老头算计了。在过去的十年里你本可以成为一个时髦的城里人。结果你却被剥夺了一切陪伴,和他一起,住在这片荒蛮的空地中间,一幢两层楼的破房子里,从七岁起就跟在骡子和犁后面。你怎么知道他教给你的东西是符合事实的?他教给你的算术方法可能已经没人使用了呢?你怎么知道二加二等于四?四加四等于八?可能其他人已经不用这个算术系统了。你怎么知道有没有亚当,或者当上帝救赎你的时候会缓解你的处境?你怎么知道上帝真的会这样做?都是从老头嘴里说出来的,你现在应该很清楚他疯了。至于审判日,”陌生人说,“每天都是审判日。

“难道你的年纪还不足以自己去了解这一点吗?你正在做的每件事,做过的每件事,是对是错,难道不是已经呈现在你眼前了吗?甚至在日落之前便已定夺。你得逞过吗?不,你没有,你想都没有想过。”他说,“既然你已经喝了那么多酒,就干脆喝光吧。一旦逾越了自我克制,便也就逾越了,你感觉到的晕眩从大脑顶部开始,”他说,“那是上帝之手给予你的祝福。他解放了你。老头是你门口的绊脚石,上帝把它滚走了。当然,没有滚得太远。你得靠自己完成,但是上帝已经做了大部分。赞美他吧。”

塔沃特的双腿已经失去知觉。他瞌睡了一会儿,脑袋歪在一边,张着嘴,罐子打翻在他的膝盖上,酒慢慢从他外套一侧淌下来。最后,只有瓶颈处还挂着一滴酒,流淌、聚拢、滴落、无声地、缓慢地折射出太阳的光泽。光亮被云朵遮蔽,直到所有的阴影都映射进来,就连天空都褪色了。他向前扭了一下醒来,眼睛忽而聚焦忽而失焦,看到面前有一张烧坏的抹布似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