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比死人更可怜(第5/5页)
布福德说,“你这样不对。不应该这样对待老头。死人只有被埋了才能安息。”他蹲坐在脚跟上,一只手握着塔沃特的胳膊。“我去门里张望了一下,看到他坐在桌子旁,甚至都没躺在一块凉爽的木板上。如果你想放他过夜的话,得把他拖出来,在他胸口撒点盐。”
男孩把眼睑挤在一起视线才不再摇晃,片刻后他认出了那双红色的水泡眼。“他应该躺在体面的坟墓里,”布福德说,“他一生虔诚,笃信上帝的苦难。”
“黑鬼,”孩子用陌生而肿胀的舌头说,“松开你的手。”
布福德抬起手来。“他需要安息。”他说。
“等我处理完了他的事情,他就安息了。”塔沃特含糊地说,“走开,不要管我。”
“没人要打扰你。”布福德站起来。他等了一会儿,俯身看着这个在河堤上躺得四仰八叉的醉鬼。男孩的头向后歪在一根从黏土墙上伸出来的树根上。他的嘴巴张着,帽子前面翘起,直直切过他的额头,正好卡在他半张的眼睛上。他的颧骨凸出,又细又窄,像十字架的横臂,面颊的凹陷老气横秋,仿佛这孩子皮肤底下的骨骼和世界一样苍老。“没人要打扰你,”黑人咕哝着,穿过一墙忍冬,没有回头看,“那是你自己的事。”
塔沃特再次闭上眼睛。
旁边唧唧叫的夜鸟吵醒了他。叫声并不尖利,只是断断续续的嗡嗡声,仿佛鸟儿要在他每次重复前唤起他的委屈。云朵抽搐着穿过黑色夜空,隐约可见一枚粉色的月亮,仿佛跳起一英尺多,落下来,接着又跳了上去。他片刻后发现,这是因为天空低垂,飞快地朝他压过来,快要闷死他。鸟儿尖叫着及时飞走了,塔沃特蹒跚着走到河床中间,手脚着地匍匐着。月亮映在沙地的水洼里,好像惨白的火苗。他扑入忍冬墙,挣扎向前,混淆了甜美的花香和压在他身上的重量。当他穿到了另一边,黑色的地面缓慢地摇晃着,再次把他甩在地上。一抹粉色的光亮照亮了树林,他看到四周黑色的树影穿透地面。夜鸟又在他栖身的树丛里叫个没完。
塔沃特起身往空地走去,扶着一棵棵树找路,树干摸起来又冷又干。远远传来隆隆雷声,树林里四处亮起连绵不断的闪电。终于他看到了棚屋,荒凉漆黑,高高地耸立在空地中间,粉色的月亮颤颤巍巍地照在上面。他穿过沙地的时候,眼睛闪闪发光,把破碎的影子拖在身后。他没有朝院子里挖坟墓的地方看。
他在房子后面的角落停下脚步,蹲在地上,朝底下的垃圾看去,那里堆着鸡笼、圆桶、旧抹布和盒子。他口袋里有四根火柴。他趴在底下开始点火,用一根火柴引燃另一根,然后向前廊走去,不管身后贪婪的火焰正吞噬着干燥的易燃物和房子的地板。他头也不回地走过前面的空地,钻过带倒钩的电线篱笆,穿过布满车辙的田野,来到对面树林的边缘。然后他回头看到粉色的月亮沉入棚屋的屋顶,炸裂了,他开始在树林间奔跑,感觉到背后火焰中有一双鼓起来的银白色眼睛,正无比惊恐地看着他。
半夜他来到公路,搭了一位推销员的便车,这位推销员是西南地区铜管烟道的厂商代表,他向这位沉默的男孩提供了有关年轻人如何在世界上找到立足之地的最好的建议。他们飞驰在漆黑笔直的公路上,路两边围绕着幽暗的树木,推销员说从他自身经验看来,不能把铜管烟道卖给不爱的人。他是个瘦子,有一张深谷般的面孔,看起来像是遭遇过最可怕的打击。他戴着一顶挺括的宽檐儿灰帽,是那种想要看起来像牛仔的生意人常戴的。他说在百分之九十五的情况下,爱是唯一的准则。他说他向一个男人兜售烟道时,先问候他妻子的健康和孩子的情况。他说他有一本簿子,里面记着所有客人家里人的名字,以及他们的身体情况。一个男人的妻子得了癌症,他记下她的名字,在旁边写上癌症,每次去男人的五金店时都会问候他的妻子,直到她去世;然后他便把她的名字划去,在旁边写上死亡。“他们死的时候我还要感谢上帝,”推销员说,“这样就少了一个需要记住的人。”
“你不欠死人什么。”塔沃特大声说,这好像是他上车以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他们也不欠你。”陌生人说,“世界就应该这样——谁也不欠谁的。”
“看,”塔沃特突然向前探出身体,脸凑近了挡风玻璃,“我们开错了方向,又开回来了,又看到了火。我们就是从着火的地方走的。”他们前面的天空中有一抹微弱的光亮,持久存在,并不是闪电。“就是我们离开的时候看到的火。”男孩狂乱地说。
“孩子,你肯定是傻子,”推销员说,“这是我们要去的城里啊。那是城里的灯光。你肯定是头一回出门吧。”
“你掉头啊!”孩子说,“就是那片火。”
陌生人突然转过他沟沟壑壑的脸。“我这辈子都没掉过头。”他说,“我不是从什么火里来的,我从莫白尔来。我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你脑子有问题吗?”
塔沃特坐着注视前面的光亮。“我睡着了,”他咕哝着,“我刚刚醒来。”
“那你应该听我的。”推销员说,“我告诉你的事情你都应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