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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个炸土豆零食摊的前面。这个地点,我和丽特都知道的。但是,到了那里,我才发现零食摊已没了踪影,原本零食摊前面的位置已停上了一辆车。我把欧宝士官生停靠在那辆车子的后面,那是一辆价格不菲的品牌车,擦得锃亮,前排坐着两个男人。

电话里,丽特十足一副就事论事、胸有成竹的口气。对于我给出的肯定答复,她似乎一点都不感到惊讶。亨克已经知道这件事,他也答应了。不,她不会跟他一起过来。“当母亲的把儿子单独丢在外面过夜,这种做法他一定不欣赏。”我问她我怎样才能认出他来,她告诉我注意看他的耳朵,还说她会给他描述我的模样。就在挂电话之前,她才比较具体地说了一下他所谓的“答应”是什么意思。他的原话是:“那又怎么样?”

我下了车。往前几步的地方,那条可以随到随上的渡船已经靠岸。看到这只船,我的眼前浮现出六十年代末这一服务机构的名称:天鹰轮渡。高档车里的两个男人在抽烟,他们穿的是西装。这种车子、这样的打扮,只有在阿姆斯特丹城里才看得到。又开始下雨了,我不知道,说出“那又怎么样”的那个人会有怎么样的表现。

“我母亲说你穿的就是这件夹克。”

蓄着短发、长着一对大耳朵的年轻人握住了我的手。是他找到了我,当时,我的注意力正集中在那个跟在他身后下了轮渡然后朝一边走去的小伙子身上。我穿的是那件比较新的夹克,蓝底带黑色条纹的那件。丽特来的时候、除夕之夜,以及去参加奶罐车司机葬礼的时候,我穿的都是这件衣服。跟在他后面下渡船的那小伙子长得有点像丽特,头发的颜色也跟丽特的一样。他正在四处张望,看上去有点腼腆。我确定他就是亨克,所以,当有个人站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还往旁边让了一步,继续朝那边看。

“你是范·沃德伦先生吗?”面前的那个人问道。

“是的,你是?”我答道,可并没有把目光收回来。

“我找到你啦。”他伸出手来,我便握住了他的手。“我母亲说你穿的就是这件夹克。”

“上车吧,”我说。

“那我怎么……”

“就把它放后座上吧。”

他把背包从身上取下来,可我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那个长得很像丽特的小伙子。这会儿,他已经跳上了一辆自行车的后座,双手紧紧地搂住蹬自行车女孩的腰。他还把脑袋贴在女孩的后背上。

“上车吧,”我又说了一遍。

我俩同时打开车门,但还没等他坐稳当,我就已发动了汽车。不一会儿,我就超过了那个骑车女孩,那小伙子正对着女孩的后背说话,他还朝我这边看了一眼,这一眼大约只持续了一秒钟。他瞥我一眼,擦肩而过的人互相看一眼,就是这个样子:匆匆地、漠然地,心里还惦记着旁的事。可我的心里依然在想:亨克,你为什么不跟我上车?

到了津德尔多普,我没有往右拐,而是一直朝前开。佛荷米尔圩田(1)这个地方,重型机器正在挖除枝节丛生的小树,他们终于开始清理受到污染的地面。汽车行驶在从贝尔梅米尔(2)中间穿越而过的那条笔直的公路上,这时,身旁的年轻人说了一句话。

“这天气糟透了。”

我瞥了他一眼。公路很窄,对面开过来一辆小轿车。我将车驶到路边,心想,他长得一定像维恩。他没精打采的声音跟他剪得短短的姜黄色头发真的极不相称。也许,就是昨天,丽特让他去理发,当他看到理发师拿起剪刀和梳子,就对理发师说:“不,直接用推子,”他是希望回家后让母亲大吃一惊。直到现在,我还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是不是某个环节出了差错。

回到家里,我还是无法摆脱这种奇怪的感觉。去过别的地方后重新回到家里,感觉总是怪怪的。是不是因为家里的一切都跟你离开时一个样,而你自己却在那段时间里经历了不一样的事情,不管你所经历的事情是多么微不足道,而且,你还有所成长,哪怕只是长大了几个小时?我试图用他的眼睛来观察自家的农场:潮湿的环境中一座潮湿的建筑物、光秃秃的树枝滴着雨水、因霜冻而枯萎的草地、细细瘦瘦的甘蓝菜茎、空旷的田野、楼上的房间里亮着一盏灯。电灯是我打开的,还是父亲自己设法打开的?

“到了,”我说。

“呃-嗯,”亨克说。

为了避免雨淋,我把车子开进了库房。他头也不回,伸手拎起了后座上的背包。

“里面是衣服吗?”我问道。

“是的,”亨克回答。

“我给你准备了靴子和工装裤。”

他把背包挎在肩上,站在车子旁。

除了安排自己干活,我从来不曾有过指派他人干活的经历。都是父亲指派我去干这干那。这样的事该怎么做呢?第一步,带头示范。只要我迈开脚步,他必定会跟我走。在库房里,我也像在屋外一样,开始用他的眼睛察看一番。一袋袋精饲料,幽暗的库房顶上堆着干草和稻草,耙子,挂钩上挂着各种农具,铁锹,干草叉,锄头,架子上的柴油储罐,乱糟糟的工作台(螺丝起子、凿子和锤子散乱地放在台面上,有一块木板钉上了钉子并用铅笔勾画出了轮廓,但上面没有放任何物品),银灰色的骷髅画橱柜。工作台旁边的墙上挂着父亲的自行车,轮胎瘪瘪的,里面没气,后轮的挡泥板松了,链条锈迹斑斑。灰色的蜘蛛网层层叠叠,雨水从窗框渗流进来,滴落在自行车上。

“你有驾照吗?”我问。

“没有,”亨克回答。

这辆自行车。那将是他要做的第一件事。

吊灯里的电灯泡起码有七十五瓦。亨克的背包扔在窗户下那块深蓝色的地毯上。雨水滴滴答答,敲打着窗玻璃,亨克坐在床上。如果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可看,他也许会环顾四周。这一刻,我才意识到,动物图案的被套看上去多么幼稚。非洲动物:狮子、犀牛、长颈鹿,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动物。四周的墙壁白得耀眼,床头柜是沥青蓝色的,大理石台面上空无一物。我想说点什么,但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亨克也想说点什么。新房间里冷冷的。为什么今天的天气偏偏就这么糟糕呢?他左耳上方有一块伤疤,约一英寸长,疤上没长毛发。

“你看书吗?”我问他。“床头柜上要不要放一盏阅读用的台灯?”

“我带来了一本书,”他回答。

“我会想想办法,看能不能给你弄盏台灯来。”

“那好啊,”亨克说。

“不过,我们还是先弄点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