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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漫长的婚姻是很复杂的。它是如此复杂,以至于大多数身处一段漫长婚姻中的人会扪心自问:“我是否仍因为爱而保持这段婚姻?还是因为我已经没办法让其他任何人如此深刻地认识我了?”
蜜拉知道,自己的牢骚让彼得抓狂。他有时候看起来会有点战战兢兢。有时候,她一天会喊他五次,只是想确保他已经做了自己承诺过要做的事情。
彼得的办公室规划得条理分明,桌面干净到你简直可以将掉在上面的食物拿起来一口吃掉。也就是说,假如有人胆敢在彼得办公桌旁吃东西,必须保证他不会对饼干碎屑产生恐慌。
架子上摆满了他不敢带回家的唱片光盘——他担心蜜拉会强迫他把它们扔掉,或是买一栋更大的房子。他在网上下单购买,指定他们把货送到冰球馆,从而有效地将柜台接待员变成了他的“经销商”。有些人对自己的配偶隐瞒自己抽烟的事实,而彼得隐瞒的则是自己线上购物的行为。
他买唱片的原因是它们能让他平静下来。它们能让他记得艾萨克。这一点,他可从来没告诉过她。
蜜拉已经不记得那场暴风雪来袭时孩子们究竟几岁,那时他们刚搬到熊镇不久,她还没有习惯大自然的力量。当时已接近圣诞节,孩子们不在学校,但是工作单位出现了危机,导致蜜拉必须去开一场重要的会议。彼得带着里欧与玛雅去滑雪,蜜拉则站在车旁,看着他们消失在让人感到眩晕的银白色大地上。那样的情景既美丽又充满了噩兆。他们一离开她的视线,她就感觉如丧考妣,以至于在开车去办公室的路上始终哭个不停。
当彼得在加拿大受伤、蜜拉开始工作时,彼得在家陪伴艾萨克。有一天,艾萨克感到胃痛,尖叫个不停,惊恐万分。彼得尝试过所有办法,他轻轻摇晃他,把他放进婴儿推车,试过所有他听说过的居家疗法,但均不见效,直到他放了一张唱片。那台陈旧的唱片播放器功能也许有些失调,扬声器传出的碎裂声、音乐声弥漫着整个房间……但是,艾萨克完全安静了下来。然后,他露出微笑。随后,他就在彼得的臂弯里沉沉入睡。就彼得记忆所及,那是他最后一次真正觉得自己是个好爸爸的时刻。那也是最后一次他能够告诉自己:他真正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件事他从没告诉蜜拉或任何人。但现在,他仍暗地里买着唱片,一直希望那种感觉能够回来,就算只有片刻也好。
圣诞节前的那天早上,蜜拉开完会后打电话给彼得。他没有接听。彼得平时可都是会接电话的。接着,她听到广播:暴风雪已经侵袭森林区,建议民众待在室内,避免外出。她打了一千次电话,吼叫着留言,但都没收到回音。她坐到车里,脚踩油门,一路疾驶,即使能见度差到她甚至看不清引擎罩前方一米外的情况。她开进他们当天早上离开她的那片树林,开始歇斯底里地呼喊着,随后她陷入崩溃,绝望地徒手在雪地上挖掘着,仿佛自己能在那里找到孩子们。她的双耳与指尖都冻僵了。事后,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当时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直到数年后,她才领悟到:那是紧张导致的精神崩溃。
十分钟以后,她的电话响了。是彼得和孩子们,他们无忧无虑,毫无烦恼,纳闷着她究竟在哪里。“你们在哪里?”她大喊。“在家里。”他们应着,嘴里塞满冰激凌和肉桂卷。当蜜拉问起原因时,彼得大惑不解地回答道:“有暴风雪,所以我们就回家了。”他忘记给电话充电了,电话就放在卧室的一个抽屉里。
这件事蜜拉从没告诉过彼得,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然而,她从未真正从那场暴风雪中恢复过来,并未从自己在车内、那股失去他们的感觉中恢复过来。因此,现在她有时会在一天当中打好几次电话给丈夫和孩子们,只是为了向他们发发牢骚,只是为了让自己确定他们都还在。
彼得放起一张唱片,然而今天这招却不见效,他无法让自己不想到苏恩。几个小时以来,同样的想法一直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他盯着昏暗的电脑屏幕,将一个橡皮球扔向墙壁,力道越来越强。
当电话响起时,他觉得这阵干扰来得真是时候,甚至忘记对妻子总是认定他一定会忘记做到自己承诺要做到的事所感到的烦躁。
“你把车停在修理厂了吗?”即使她已经能够听到答案,但还是这样问。
“是的!当然啦!”彼得带着那种只有在自己说谎时才会展现的自信回答道。
“那你是怎么到办公室的?”她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办公室?”
“我可以听到,你在用那颗蠢球砸墙壁。”
他叹了一口气,说:“你应该像个律师,或是别的什么一样工作。没人这样告诉过你吗?”
律师笑了:“如果我不能在剪刀石头布的游戏上变得专业,我会考虑这一点。”
“你作弊。”
“你说谎。”
彼得突然间声音颤抖着小声说:“我是如此爱你。”
蜜拉笑着,让自己忽略他的哭声,然后回答:“我也爱你。”
他们挂上了电话。蜜拉正吃着午餐,比预定时间晚了四个小时。她一直坐在电脑前面忙着,这样就能将工作做完,还有时间在冲回家送里欧到球队训练以前,顺道替玛雅买新的吉他琴弦。彼得则完全没吃东西,他可不想给自己的身体再次呕吐的机会。
一段漫长的婚姻是很复杂的。
青少年代表队的更衣室显得异常寂静。明天比赛的重要性已经开始渗进他们的皮肤。威廉·利特才刚满十八岁,却留着像水獭皮一样厚重的胡须,体重如小轿车。他靠向凯文,用那种在监狱主题电影中的某个角色索取牙刷柄小刀的口吻问道:“你有嚼烟吗?”
上个球季,戴维曾经向班特提过,一块嚼烟对一个人体能状态所造成的损害比一整个板条箱的啤酒还要严重。从那之后,只要有人发现哪个青少年代表队球员的牛仔裤口袋有圆盘状嚼烟盒摩擦过的痕迹,他们肯定会挨上班特和他们的父母一阵臭骂,骂到班特和他们父母的头发越来越稀疏。
“没有。”凯文回答道。
利特还是不胜感激地点点头,继续跟其他人要嚼烟。他们一同在第一列作战,但就算利特再怎么高大、强壮,凯文始终拥有绝对权威。班杰的行为或许可以被视为对权威角色有些特定的意见,他躺在地板上,半睡半醒,但仍捞到一根冰球杆,用它敲敲凯文的腹部。
“干吗?”凯文咆哮道。
“给我一块嚼烟。”班杰要求。
“该死,你聋了吗?我不都说了我没有嚼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