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赞美耶稣基督。”神父说话时把灯放在桌上。戈特孟含糊地发出应声,眼睛盯着地上。神父默然站着,直到戈特孟不安地抬起头来,望着他面前的人。

这个人穿的不仅是圣母泉修道院神父的衣服,而且佩戴了院长的徽章,现在他已看见戈特孟脸上的迷惘之情。

戈特孟望着院长的脸,瘦而结实,眉目清秀,嘴唇很薄。这是戈特孟所熟悉的脸,完全是精神和意志所形成的脸。他用抖颤不稳的手举起烛台,要看看对方的眼睛。他看见了,拿在手里的灯开始摇晃。

“那齐士!”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语着。周围的东西仿佛都旋转起来。

“对啦,戈特孟,我曾经是那齐士,但我早已换了名字,你大概忘记了。自从我穿上神父的衣服之后,我的名字叫做约翰。”

戈特孟怔得直凉入心底,整个世界突然都变了,他那超人的紧张突然崩溃了,逼得他透不过气来,头晕得如同空中飘浮的气球一样,胃在收缩,眼睛在冒火,热泪盈眶地差点昏倒——在这一瞬间,他把一切渴望都寄托在对方身上。

由于看见那齐士才开启了他青年时代的深刻记忆,他想起了当他年轻时曾经在这般美丽与庄严的人面前,在这双黝黑而无所不知的眼前哭泣和离开。他不容许再做这样的事了,那齐士如同幽灵般再度出现在他生命中最奇异的瞬间,也许是为了救他的命而来的——他岂能再在他面前哭泣或晕倒?不,不,决不可以。戈特孟克制了自己,强自镇定驱除头晕,现在决不能示弱。

“你必须允许我,仍如以前一样叫你那齐士。”戈特孟声音做作而自如地说。

“好的,你就这样叫我好了。你不想同我握手吗?”

戈特孟又勉强自己,用小孩般的傲气与略带嘲笑的口吻,完全像在学生时代那样回答:“对不起,那齐士。”他冷淡而有点迟钝地说:“你当院长了,但我依然是个流浪者。可惜的是我们不能长谈,因为我已被判绞刑。那齐士,你看,还有一小时,也许更早些,我准会被绞首的。我的意思是要把事情向你说个明白。”

那齐士不动声色,朋友的这一点小孩脾气与傲气使他很感兴趣,同时也感动了他。在这种态度的背后,戈特孟为了自尊心,是不会向那齐士哭泣的,那齐士内心不但了解他,而且赞同他。的确,那齐士也想到了这次奇妙的重见,但他很了解这次的重见是具有一些戏剧性的,恐怕只有这样才能很快打动戈特孟的心吧!

“唔,”他也同样漠不关心地说,“只有这样我才能因为绞刑而安慰你,你被赦免了。我奉命来通知你,要带你离开,因为你不能逗留在这城里。我们会有足够的时间来谈论彼此的遭遇,但你现在愿与我握手吗?”

二人握了手,握得紧紧的,彼此都深为感动。但他们却依然继续着闲聊与戏剧性的谈话。

“好吧,那齐士,那我们就离开这有点委屈的宿舍,我会跟你走的。你是回圣母泉去吗?对不对?好极了。怎么样回去?骑马吗?很好。问题是也要帮我找一匹马。”

“朋友,会有马的,有两小时的路程好走。但是看你这双手啊!啊呀,红肿得这样厉害!哦,戈特孟,你是怎么搞成这副样子的啊!”

“那齐士,这没有关系,手是我自己弄坏的。我被绑了,不得不想法弄开啊!我告诉你,这真不容易。你单独一个人到我这里来,是很有勇气的。”

“为什么说我有勇气呢?这是没有危险的。”

“你有被我打死的危险,我曾经计划把进来的神父打死,然后换穿他的衣服逃走。”

“这么说,你是不想死而想要抵抗了?”

“当然如此,可是没料到来的神父竟是你。”

那齐士踌躇地说:“真是个丑恶的计划,要是真的有神父来听你的告解,你会把他打死吗?”

“那齐士,当然不是你,也不会打死穿圣母泉修道院衣服的神父的,但是别的神父就不同了。”

突然,他的声音变得悲切与模糊。

“我杀人已不是第一次了。”

二人都不作声了,彼此心情都不好。

“好了,这些事以后再谈,”那齐士更冷淡地说,“如果你随意,你可以向我告解,也可以告诉我别的话,我也会讲给你听的。好,我们该走了吧!”

“那齐士,再等一下,我想起来了,我以前曾把你叫做约翰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自然是不懂的,你的确还不知道。这已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曾叫你约翰,这个名字对你是具有永恒性的。我告诉你,我曾经做过雕刻师,我又想起了,当时我刻了一座最好的雕像,是用木雕的青年之像,有真人一般大,那就是你的像,但它不叫那齐士,而叫约翰,是十字架下的青年约翰。”

戈特孟站起来,向门走去。

“这么说,你还没有忘记我?”那齐士低声问。

戈特孟同样低声地回答:“是的,那齐士,我始终在想念着你,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的。”

戈特孟猛地把沉重的门打开,微弱的曙光透进来。他们不再多言。那齐士把他带到自己住的客房里,里面有个年轻的修士正在忙着收拾行李。戈特孟吃了东西,洗了手,还包扎一番,不久马匹也都牵来了。

当他们上马时戈特孟说:“我还有个请求,我们能否绕道渔市场,我在那边还要办点事。”

他们出发了,戈特孟向着城堡所有的窗子张望着看是否还能看见安克纳,但他再也见不到她了。他们一行经过渔市场时,玛莉正为了戈特孟而忧心如焚,他同她与她的父母告辞,感谢地答应会再来拜望他们。当他们离开时,玛莉站在大门口,直到看不见他们为止,才跛行着回到屋里去。

这一行有4个人:那齐士、戈特孟、年轻修士与一个持武器的马夫。

“你还记得我的小马勃雷斯吗?”戈特孟问,“还在你们修道院的马厩里吗?”

“当然,不过你不必指望了,它已死了有七八年之久了。”“你倒记得它啊!”

“唔,我记得。”

戈特孟对小马的死并不伤心,不过却高兴那齐士对勃雷斯知道得这样清楚,他是从来不理会动物,也不知道修道院里其他马匹的名字的,所以戈特孟很感高兴。

“你别笑我,”戈特孟又开始说,“我先问起你们修道院里那匹可怜的马。当然我是全都要问的,尤其是我们的院长达业尔。不过我想他大概去世了,而你已成为他的继承人。我不愿意先谈起死人或者有关死亡的事,因为昨夜的事,还有瘟疫的事,我看见的死人太多了。不过现在你不妨告诉我,达业尔院长是怎么去世的,告诉我安再谟与马丁神父是否还活着。我想一切都是糟的,好在你没有传染到瘟疫,我就满意了。其实我从未想过你会死的事,而确信我们会重见的。不过我的经验告诉我确信是靠不住的。我的师父倪克劳雕刻师,我本不相信他会死了,确信会再见到他,重新在他那里工作的。谁知当我重临时,他已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