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大海(第3/5页)
回到暗室,藤代目不转睛地看着用回形针挂起来的照片。眼睛适应了黑暗后,渐渐地就能看到照片上的大海。虽然聚焦效果不好,曝光也乱七八糟,但是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被包裹上了一层薄薄的纱巾。
藤代一直盯着照片,只见小春真正想拍摄的东西一点儿一点儿地显露出来。不是大海。她对着那被海上厚重的云雾所遮盖着,还拼命绽放光芒的朝阳按下了快门。一张又一张,小春一直在不停地拍摄朝阳。就像是伸出手,去触碰在云端的那边能看见的光芒。
藤代感到腹部痉挛,不禁开始呜咽。他蹲下身子,手中还拿着照片,却已经动弹不得。什么时候我还要再来看朝阳哟。小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痛苦、悔恨,无以复加。可是除呻吟之外,别无他法。醋酸的味道似乎让悲伤的轮廓变得模糊起来,藤代一时无法从暗室里走出来。
Mask用他那骨节突起的长手指握住麦克风。
韩国组合的舞曲奏响,轰鸣的重低音在被LED包围的空间里回荡。眼前的显示屏上播放出一条条歌词。Mask也不看歌词,就在扇形舞台上一边摇晃着身子一边唱了起来。他的身后是电吉他、电贝斯,还有电鼓。三个人就像是约好了一样,长上衣、长头发、下半身被铅笔裤包裹着,搭配着破破烂烂的匡威运动鞋。
刚唱完Mask就闭上眼睛举起拳头,自始至终一副韩国明星范儿唱完整首曲子的他,得到了舞台边观众们热烈的掌声。他露出腼腆的笑容,从舞台上走下来。很快,20世纪80年代的偶像歌曲响起,乐队炸开了花。
“真了不起。”
藤代看着身着衬衫的胖男子高举双手往舞台走去,在Mask耳边说。
“不,最初是有点儿害羞,不过唱完后没想到心情这么舒畅。没想到自己竟然敢在乐队面前唱歌。”
Mask眯着他那修长的眼角,笑嘻嘻的。外面寒气十足,但他穿了一件大领口的白色薄T恤。从他的后背,能闻到微甜的香味。
这栋挤满了外国人俱乐部和女子酒吧的市中心综合大楼,藤代跟Mask两人一起来到最顶层的现场演奏卡拉OK厅。得知小春死讯后的第三个星期,生活一切照旧,弥生还是没有回来。藤代有一种身体被掏空后,被丢弃在荒野里的感觉。可是,却又像是被打了麻醉药,感觉不到疼痛。他一直躺在床上,过着每天只是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的日子。
五天前Mask邀请他去喝酒。藤代在回信的邮件里写了自己可以去喝酒的日期和时间后,就顺带写了婚礼延期的事情。
上周,藤代一个人去了举行婚礼的酒店,取消了酒店的预定,随便编了一个亲戚遭遇不幸之类的理由。婚礼策划师还是一如既往地展现出完美的笑容,提出延期一次的解决方案,并给了藤代一个带有鼓励的笑脸,仿佛在说:“你的情况一点儿都不特殊。”
藤代本打算去个安静的酒吧聊聊天,可到达的却是绚烂灯光照耀下有乐队现场演奏的卡拉OK厅。看到藤代进入店内后一副愕然的样子,Mask兴奋地说:“悲伤的话还是要在这种傻不拉唧的地方说好。”
“弥生小姐出走了啊,这不得了。”
Mask边喝着第二杯啤酒,边傻呵呵地笑着。啤酒杯中的黄色液体在LED灯的照射下,发出彩虹色的光。
“你这小子,别说得像件高兴的事儿似的。”
藤代喝了一口威士忌,敲了一下Mask的头。Mask说:“对不起,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好笑。”在舞台上,身着婚纱的白人女性一边唱着泰勒·斯威夫特的热门歌曲,一边蹦跶着。身边观众爆发出一阵欢呼。在这个地方,歌手和观众们迅速交替地唱着歌。
“我还去老家说明了情况。”藤代提高声音。在这个地方,哪怕是不好意思的话,如果你不大声说,对方也听不到。“我告诉她妈妈,婚礼要延期,本以为肯定会被骂一顿,可没想到,她竟然像你这样笑了。”
“看嘛,确实很有趣嘛。因为弥生小姐,并不像是会随便犯这种错误的人呀。”
“她妈妈笑着说:‘是不应该出现这种事情。要是遇到啥不测,反而还更好呢。’”
中午过后,藤代就顺道回了自己的老家,跟母亲一直谈到傍晚。父亲已经不在了,只剩下老猫和母亲的这个家中,仿佛又取回了曾经有过的一些温情。在分别之际,母亲说,父亲之所以无法接受他人,是因为他对自己并不太了解。藤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说了声再见,就关上了玻璃滑拉门。一阵沉默后,从门的另一端传来了母亲自言自语的声音。“那,得开始做晚饭了哟。”然后就随着轻轻的“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映照在玻璃门上的影子逐渐变小。
“藤代你说,为什么大家都要结婚呢?”
“是啊,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没什么不结婚的理由吧。”
“这算什么理由啊,这不是排除法吗?”
“肯定到某个年龄阶段,就会想结婚,想要有家庭和孩子。”
真的想结婚吗?就像在聊旁人的事情一样,藤代自问道。然而,这听起来却像是没有意义的问题。因为恐怕找不到答案。音乐进入即兴演奏阶段,张扬的吉他声响起。舞台上的白人女性边转边跳。每次从裙摆下露出白花花的大腿时,现场都响起一片欢呼声。客人们都喝得醉醺醺的了,还一边和着其他人的歌曲一边打着拍子放声大笑。
“我这些日子去了一个在电视台工作的朋友的生日聚会。”见藤代没有说话,Mask继续说,“跟那些来参会的嘉宾说着说着,我就逐渐冷静了下来。”
“为什么?”
“虽然有各种各样的人,结婚后幸福的人、不幸的人、结了好几次婚的人、想结婚却结不了婚的人、能结婚却特意不结婚的人……我想,我哪一类都算不上。”
“没这回事儿,你这家伙明明很受欢迎。”
白人女性唱完后,照明灯关闭,霓虹球开始转动。刚才在做酒水服务的男服务员拿起了话筒,用像拳击比赛播音员一样有气势的音调,开始介绍乐队的每一个成员。可能是因为音量太大了吧,麦克风中发出刺耳的噪声。
“藤代,对我来说,可能还是自己最重要。不,在那个派对上的所有人肯定都是这样。然后与某个人一直在一起,这样不会感觉有勉强的时候吗?”
服务员介绍完后,沐浴在灯光中的来宾开始展示他那华丽丽的吉他独奏。可是,目光却虚无缥缈。回过神,他发现贝斯和鼓手的目光都一样地空洞无神。
“可能正如你所说,恋爱这种事情就是不合理的。”藤代在独奏完之后瞬间的安静状态下,继续说,“即便如此,大家还是要结婚,是因为大家都是孤独的。虽然一副欢快的样子,但还是很恐惧孤零零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