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定是从厕所传来的味道引起了我的不快——那里没窗户,也没排气孔,轻微的,来自下水道的难闻气味和潮湿而狭小的空间在我走进去的那一刻打击了我。或者我也许在来这儿之前就后悔了,当我赤脚走过工作室时,脚掌感受到的那黏腻的、布满灰尘的地板,这种难受的感觉又迅速蔓延至了脚尖。
在白天的阳光下,我看见抽水马桶里环状的浮渣,油腻的水池的排水口周围全是已经凝结了的刮胡膏,还有毛发。我看见发了霉的塑料窗帘,瓷砖上灰色的生水垢,水池底下还有一只捕鼠夹。
也可能是因为这恼人的莲蓬头,大多数的出水孔都被堵死了,所以极细的水流从剩下的出水孔喷射而出,直刺皮肤。可能是这难以控制的水速,可能是墙壁里的水管发出的汩汩的呻吟声,尽管我依然能够听到哈米在打电话,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来来回回地踱步。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充满警觉,交谈对象也不再是他的母亲,也许换成了他的兄弟或者别的亲戚,他几乎是在吼了。
更或许是因为阿拉伯语,那种刚刚在他体内被唤醒了的语言,轻柔又嘶哑,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熟悉感在我耳中回响。即使在我辨认出其中希伯来语的余音和听懂两种语言中同样的单词之前,我便认出了他们带有喉音的中东式发音中的khet和ayin。阿拉伯语,现在十分响亮地穿过了卫生间的门。他低沉而男人味十足的声音突然间听上去那么阴险、粗鲁和暴力,像是一连串的咒骂。我疑惑地把脸转回来,打开了水龙头。接着,我试着弄清楚他是不是再次谈起了我,留心他是不是提到了任何有关“以色列”和“犹太人”的话。我听见了大笑声,同时一股隐约的臭气再次向我袭来,让我的脸皱了起来,使我窒息。
我从浴帘后走出来时发现他来过卫生间,我一定是没听到他开门的声音。我的表情在我向下看到马桶圈的时候缓和了下来——他把它放下来了,我还发现了一条叠得很整齐、干净的墨绿色毛巾。隔着墙,我听见他在给自己吹口哨——他的电话显然是打完了。我听到一首模模糊糊的歌一路被他唱到了厨房。我用毛巾把自己裹起来,匆匆走出去,关上门,踮脚走向工作室。
当我看到桌上的景象时,我呆住了。他已经摆好了两个人的餐具,桌上满是皮塔饼、各种各样的奶酪、番茄、黄瓜、橄榄油、中东芝麻酱和青橄榄,以及一块黄油、一罐果酱,还有巧克力饼干。
他什么时候有时间买这些的?就在昨天,我们还几乎找不到任何东西来吃呢。从我们醒来的时候,他就在打电话,所以他是怎么创造出这顿盛宴的?我饿极了,也许这正是我变得非常易怒、突然脾气很坏的原因。可即使是这用心准备的早餐,这上好的咖啡的香味也都让我神经紧张,就像那条干净的毛巾一样。如此浪漫的幸福——他为自己爱人准备的惊喜早餐,他在厨房愉悦的口哨声、随意的哼歌声。他想讨好我、淹没我、爱我的渴望,甚至是远处教堂报时的钟声和外面熙攘的人声……这一切都让我慌乱不安,我只能听到好多人在用希伯来语尖叫:“Ra!Ra!Ra!坏!坏!坏!”
“这是怎么做到的?”我在他小心翼翼地端着两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走来时问,“你怎么有时间啊?”
他给了我一个讨好的笑:“我很早就出去了。”他把马克杯放在桌下,松了口气,“就在你又睡过去之后。”
我再次回忆起黎明的时候,我在睡去之前脑海里的想法:想要不爱上他多么难啊。那是怎样的不可能,我担忧地想,多么复杂,去坚持不要陷入爱河,去让我的心忘记这个奇怪的、很绅士的男人和这个令人兴奋的夜晚,不要被激情卷走。在半梦半醒中,在他的气息的环绕中,我想这将会多么危险、多么复杂。如果不当心的话,我可能在这一秒就会爱上他。
他的手伸进饼干袋里,沙沙作响。“我的胃早就在诉苦了,”他说,把一块饼干蘸入他的咖啡里,“你没听见吗?它制造了好多噪声。”他傻笑着,在我的背后继续说。我在他卧室的门口踌躇了一下,接着关上了门。
我迅速弄干了自己,果断地,用毛巾把全身擦干。在来不及之前结束它,我想。坚定一点,就像你昨天本该做到的那样。我挤出头发里的水,握紧发尾,想起我们是怎样在城里飞奔,和我发现要离开他是多么的困难。我用手快速地翻转毯子,寻找我的内衣。是的,就像这样,说再见,然后回到你自己的方向上去。快点把这事了断,用沉重但坚定的心抉择。这样是更好的,对我们俩都更好,再也不要见他了,就算在安德鲁家。即使他找到我,即使他打电话,就统统拒绝好了。是的,就这样。我会假装这一晚真的很有趣,是个很棒的晚上,但是不,拜托了,这不是认真的,你给我的那支烟确实够劲儿。就这样,把发生的一切都怪罪在大麻上好了。
穿好衣服,扣上扣子,我的头发被束成了一个高马尾。我从房间里走出去,发现他还在原来的位置上,拿着那袋饼干站着。他一看见我就笑了,咂咂嘴。“哦,”他一边思索着,一边擦嘴,“我还有这些。”
他伸手从屁兜里掏出两支牙刷,让两支牙刷跳起舞来,从一边跳到另一边,看上去是那样的快乐又活泼。“蓝色还是黄色?”他的牙上还有食物的碎屑和巧克力的痕迹,“你更喜欢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