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29页)
卡托·利正在朗诵《浮士德》的台词,他想以此充当酒钱。正是此时,透过自己眼角的泪光,他瞥见了马利·格默那瘦长的身影,活像一只披着人皮的猎狗。大约是1717年,在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中,他假扮成一位西班牙贵族,和马利一起诈骗了雪利酒商人的企业联盟。马利身旁还跟着一个小男孩,有着一对如蓝色星星般的眼眸。
格默以烈酒为饵将卡托·利带到丹麦街,然后他说:“詹姆斯,这家伙以后就是你的家庭教师了。”
利低头看向詹姆斯。和小孩子打交道往往会让他觉得不自在,他甚至很难相信自己也曾是一个孩童。他问:“格默先生,请问我负责教他哪一方面呢?”
“你负责教他什么是痛苦。”
“先生,”利摆摆手,“生活很快就会教他知道什么是痛苦。”
“但如果由你来当老师,他会学得更快,利先生,今晚就开始上课。你只有一个礼拜的时间,让他学会怎么尖叫、怎么挣扎、怎么表现最寻常的恐惧。而且他必须要成绩斐然,他的表演必须惟妙惟肖、令人信服。”
“格默先生,你发现的这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我在乡下召唤出来的孩子,利先生,他可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冷血小怪物。那么,你打算从何处着手呢?”
刚开始,詹姆斯并不明白自己需要学习什么。他无法理解这个人的古怪行为。但在利的坚持不懈下,男孩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不久,经营那幢房子的鸨母就提出了抗议,他们的“教学行为”搅黄了她不少的生意。警察带着顶端包铁的棍子敲开了大门,她必须带他逐一检查每个房间,他才肯相信房子里没有发生谋杀案,也没有人在施展巫术。
他们不再学习最平常的痛苦,而是开始模仿更加惊人的不幸:毒药引起剧痛,由匕首、手枪和托莱多钢剑造成的各种伤痛。在学习周快结束时,格默给男孩安排了测试:使詹姆斯跌倒在街上,而男孩必须因“痛苦”而捂住膝盖;扇他的耳光,他必须“惊慌”地号啕大哭;烫伤他的皮肤,他必须“痛苦”得上蹿下跳,大声哀号。在最初的实验里,男孩的表演不是太夸张就是太薄弱,反倒弄得围观者一头雾水,甚至心生怀疑。好在詹姆斯很勤奋,卡托·利不会教的“痛觉”,他就向旁人“偷师”——一个男人正在被人鞭打,詹姆斯便跟着他穿过数条街道;街头小贩的腿被车轮压断了,詹姆斯便蹲下来观察她受折磨的模样;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们来到布里斯托尔监狱的大门外头,这里人头攒动,他骑在格默的肩膀上观看一个重刑犯被绞死的那一幕。这个叫作疼痛的家伙堪称无处不在,且形式多变。人们对它避之不及,害怕得向上帝祈祷自己能够躲开它的魔爪。然而,除了詹姆斯,似乎所有人都不能避开它,连格默也和他人一样仍会受到痛苦的折磨,在坏掉的牙齿、松动的石板和腐败的牡蛎面前无能为力。
他们在七月里启程,穿过了那条绿色的乡村小道,很快便来到了城市的边缘。这儿有一幢房子和一堆砖,有袅袅的炊烟和一些丑兮兮的孩子,有广阔的田野和相连的伞状树冠。农舍里的几只老狗双眼微睁,正在懒洋洋地晒太阳。一个女人穿着坚硬的木套鞋,站在一扇敞开的门外,用手挡住阳光,眯着眼睛看着路过的他们。高栏板马车上坐着马利·格默、亚当·雷特、詹姆斯·戴尔和莫莉·莱特(詹姆斯的第一任“母亲”),他们肩靠肩地坐着,身子随着晃动的马车而左右摇摆。马车上还有堆得高高的箱子、长杆和一卷帆布。
他们在格洛斯特某个集镇的集会上进行了第一次“表演”,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整个过程如此顺利,以至于格默都在担心无法再次创造出同样的奇迹。三天后,他们在萨默塞特的骗局也成功了。一个礼拜后,他们穿过边界来到威尔士,同样的表演也取得了同样的胜利。接下来,他们一路东行,穿过正在收割的庄稼来到牛津,然后继续东行,越过一片平地,从一个教堂尖塔走向另一个教堂尖塔,目标是前方的诺里奇。尽管他们还没见到那座城市的轮廓,但已经在微风里听到了大教堂那响亮的钟声。
“母亲”换来换去,灵药的成分也经常变化,原料是从当地的药师那儿买来的。为了抑制住药师的好奇心,格默往往会付给他们一大笔封口费。但是观众还是一如既往地愚昧,表演也经常一成不变,不过格默偶尔也会即兴编造,使秘密药方的故事更加传奇,比如留胡子的术士、有魔力的药草……
格默会用自己的方式善待詹姆斯:给他买新衣服、新鞋子和小糖果,送给他一条黑绿相间的围巾,颜色跟他们在克罗默路过的那片大海一样。他还会训练詹姆斯掌握下流世界的秘诀:怎样偷别人钱包;怎样在牌桌上出老千;怎样把刀藏在身上,而且在必要的时候它还能迅速滑落到自己手里。格默偶尔还会跟他谈论女人,告诉他一些没来由的建议,比如她们在意什么。在林肯郡的郊外,他们的午餐是烤架上的兔肉,餐后格默向詹姆斯展示了一截小羊羔的肠子,他称其为“伦敦保护膜”,他说它可以使他们避免“淋病先生”的危害。格默眨眨眼,微笑着摇晃着那截羊肠。格默曾在必要的时候教训过詹姆斯一次。并不是因为男孩的言行,而是因为詹姆斯那个可怕的眼神。格默平生只在多尔切斯特一个漫长的庭审结束时,在一位被判绞刑的法官身上看到过这种眼神。因为男孩不顺从的眼神,他用绳子将其彻夜捆绑在车轮上。詹姆斯的现任“母亲”格蕾丝发誓说,她有办法让男孩体会到痛苦的滋味,她有这方面的背景和才能。格默让她尝试了一两分钟,然后就推开了她。格默给男孩松绑,体贴地揉捏他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腿。“詹姆斯,如果我们没有遇见彼此,”他叹息道,“我们现在又会流落到哪儿呢?”当他们穿过树荫回马车时,他唱道:
“夏日的树林闪闪发光,
树叶又大又长,
我们快活地待在美丽的森林里,
听鸟儿在放声歌唱……”
三
该出发了,格蕾丝用靴尖踢了踢男孩。詹姆斯很快就从梦境里清醒过来,呼吸着黎明前的空气。他提起自己的行李,穿上盖在身上的外套,然后在帘子的旁边静静等候。格蕾丝走了过来,一边打冷战一边用手掌摩擦着自己的脸庞。她现在的心情很糟糕,黑夜、严寒和长途跋涉的旅程惹得她满腔怒火。还有不公的命运、逝去的青春和身旁这位没有痛觉的奇怪小同伴也让她感到生气。他虽然是个小男孩,身体里却住着一个老成的灵魂,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灵魂。一路上,你以为他会吹着口哨,询问离目的地还有多远或者什么时候吃饭,但詹姆斯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