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7/29页)

她们待在一个房间里,过后詹姆斯才知道那个房间叫作“雕像室”。月亮楔在窗外的两棵柏树之间,月光下,雕像那细长的影子投在大理石地板上。还有几具卷发男人的雕像,他们赤身裸体、肌肉松弛,或是倚在长矛上,或是疲惫且漫不经心地做着各种姿势。还有几具女人和女神的雕像,她们双手放在胸前,脸庞上都没有鼻子,眼神茫然地向内凝视。

两个女孩正睡在窗户边的一张长椅上。他走了过去,以便能看清楚她们的模样。她俩蜷缩在一起,脑袋挨着脑袋,额头又高又白。没有血色的眼睑下似乎有一双大得惊人的眼睛,但她们的嘴唇很小,像婴儿似地抿着嘴唇。

其中一个女孩突然睁开眼睛,仿佛她刚刚是故意在装睡。她笑着道:“我刚刚还梦到了你,一睁眼便看到了你。”

“你怎么会认得我?”

“坎宁先生说过你会到这儿来。而且我在我房间的窗户边看到了你。坎宁先生说,你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小男孩,但其实你非常特殊,他不会把普通男孩带到这儿来。”

“我到了这儿后,还没见到过坎宁先生。”

“噢,你可别期望能经常见到他。他需要你时,自然会派人来找你。我叫安,这是我妹妹安娜。认识坎宁先生之前,我们待在一个马戏团里。我们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个马戏团,你之前也在马戏团里待过吗?”

詹姆斯摇摇头,“我待在一个表演团里,我们主要是卖药。”

“卖好药吗?”

“不是,那不是什么好药。”

“坎宁先生会亲自准备一些好药给我们。”

“你们哪里不舒服吗?”

“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有时候会头痛,有时候会很困,有可能话还没说完我们就睡着了。”

“你一直和你妹妹在一起吗?”

她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仿佛他冒冒失失地问了一个有趣的问题,“当然,而且她大部分时候都不是一个理想的伴侣。不过我们很快就会分离了,到时候,我可能一整个礼拜、甚至一整个月都不会见到她。我们再碰面时,就可以像普通人一样聊天了。”

詹姆斯瞬间就明白了。她们是连体姐妹,所以她们依偎在长椅上时,其中一人就像一滴墨渍的其中一半。他问道:“你们什么时候能互相分离?”

“我们十六岁的时候,坎宁先生已经答应我们了。”

“你们现在多大了?”

安睡着了,但她的妹妹正看着他,“你一直问个不停,都快把我们累坏了。你怎么不去睡觉呢?”

“既然你们这么累,为什么不去睡觉呢?”

“我们喜欢待在这儿,喜欢盯着这些雕像瞧。我们特别喜欢那一个雕像。”她指着房间里的某个角落——一尊矮矮胖胖的雕像,有一根指向天空的超大阴茎。“坎宁先生说他是园艺之神普里阿普斯,我们叫他……”她声音极轻地说了一个名字,所以詹姆斯压根儿就没有听清楚。然后她异常兴奋地咯咯笑出了声,但她尖锐的笑声并没有吵醒另一个女孩。安的大脑袋还懒洋洋地靠在胸口上。

詹姆斯问道:“你们在这儿住了多久了?”

她耸耸一边肩膀,“自从坎宁先生发现我们……我们的画像已经画好了,是莫利纳先生画的。如果你过来的话,他也许会画你的画像。”

“他在哪里帮你们作画?”

她指着上面,手势和旁边的雕像一样疲惫而优雅。然后她便睡着了。

他在睡着的两姐妹面前站了很久,望着她们的睡容,期待着其中一人能醒过来。他对这两姐妹有一种亲切感,不过这倒不是因为爱情或者友情。坎宁先生是一名收藏家,而他詹姆斯·戴尔,和这对连体姐妹一样,与柯林斯先生无异——都是坎宁先生的收藏品。尽管他是被坎宁先生盗来的,但詹姆斯并不因此而感到困扰。对他来说,坎宁和格默没什么区别。而且他对这幢屋子里的某些东西很感兴趣。一个六指图书管理员,一对连体姐妹。格默曾经怎么呼唤他?称他为罕见之物!那么,究竟有多少件收藏品待在坎宁先生的金笼子里呢?

这些天,他一直没有跟她们聊天,虽然他有好几次看见她们在公园里散步。安和安娜,撑着两把一模一样的白色太阳伞,期待着她们的十六岁生日。他还有两次看见她们和一位仆人走进了湖边高地上的小房子里,那位仆人每次都会提着一个桶子:去的时候,桶子是满的;回来的时候,桶子是空的——他是根据桶子的摇晃程度做出的判断。但詹姆斯始终找不到莫利纳先生的画室,他已经开始怀疑这位画家或许只存在于连体姐妹的想象里。

每逢詹姆斯觉得无聊或者想找个人陪的时候,他就到图书馆待着。和以前的瓦伊尼一样,柯林斯先生也很快便察觉到男孩惊人的学习天赋——詹姆斯说服他将有皮革封面的书从书架上取下来,供其阅读。而且詹姆斯对诗集和故事书不屑一顾,他喜欢阅读的是:解剖学书、地图书、实验书、有着复杂图解的书、天文学书、几何学书……柯林斯先生陪在他的身旁,十二月的雨滴落在窗户上,午后的时光悠然漫长,烛火在暮光里摇曳。詹姆斯勉为其难地阅读了几页哈维的拉丁文版《心血运动论》,但书中的插图又深深地吸引着他的注意力:皮肤下的世界,缠成一团的肠子,球状或者块茎状的人体器官,覆盖在骨架上的肌肉,结构复杂的心室,交错盘旋且分出许多小血管的静脉和动脉。

在陷入绝境的那一年里,柯林斯先生让男孩阅读雷利和马尔菲吉的著作(“青蛙作为我的实验品,差点就种族灭绝了……”),来自意大利帕多瓦的法布里西奥斯的作品。图书管理员还会踮脚站在他的移动讲台上,只为取下放在书架顶上面的《人体结构》,这本解剖学著作的作者是维沙里欧斯,扉页上有一幅插画:在帕多瓦的公共解剖室里,这位伟人将小臂伸进一具女尸的腹中。詹姆斯甚至学会了十几个希腊单词。

詹姆斯将整座房子摸索一遍后,终于找到了莫利纳的画室——他碰巧转动了一个门把,打开了一扇他未曾开启的房门。画室位于高处拥挤的仆人居住区里,它的位置比树冠还高,几乎是秃鼻乌鸦盘旋的高度。画家的生活杂物乱糟糟地堆在房间里:沾上颜料斑点的衬衫、杯子和水壶,一些空酒瓶,一个坏了的大钟和装着画笔的水粉颜料罐。在一盘子鱼头旁,蹲着一只灰色的猫,突然出现的男孩并没有惊扰到它。背对着男孩的莫利纳没有因此转身,仍看着他自己的画布,不过他单手往后挥了挥,示意男孩坐到一张破损的沙发上,那对连体姐妹正坐在这张沙发旁边,因在摆姿势而不能动的她们仿佛是被吓傻了一般。枝状大烛台上插着十二支蜡烛,她们的衣服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她们的脸庞在烛光下隐隐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