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3页)

黛朵把书递给詹姆斯,里面有一条缎带书签。他揉了揉眼睛。现在,他没有戴手套,他清清嗓子,抬头迎着黛朵的微笑。他脑海里闪过一丝念头,无数次认为自己在误导她,让她期待他会对她说些甜言蜜语的话。难道她从没听见也没看见玛丽从他房间里出来吗?难道她要选择视而不见?可他再次无法解释他和玛丽的关系,他们的关系多种多样,但每一样都是那样洁白无瑕。追求黛朵并非背叛玛丽。这可能也是玛丽所期望的。

黛朵说:“你找不到地方了吗?”

詹姆斯道:“找到了。”他开始读起来。

“当你从最后一章的结尾处开始回顾时,同时检查文章的结构,你必须在这一页以及接下来的五页里加入许多不同的东西,以便在智慧和愚蠢之间找到一种平衡,如果做不到这点,一本书连一年时间都维系不了……”

詹姆斯读到最后,然后合上书,放到石头上。黛朵说:“这本书不是很正统,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可惜已经读完了。”

詹姆斯点点头,“艾斯丘先生认为,作者死了才使得这本书在这里结束了。他要是没死,还能写不少。”

“呃,”黛朵说,“如果我来写小说,我觉得最麻烦的是结尾。也许对于劳伦斯·斯特恩来说也一样。”

“你是说,”詹姆斯说,“对他来说死比完成这本书要容易?”

她笑了笑,“我确信不是这个意思。那也太极端了。”

“不。但是死亡绝对是结束了。”

黛朵扬了扬眉毛,“你可千万不能让我的哥哥听到这样的异端邪说。”

詹姆斯冲她咧嘴笑了笑,“你误会我了,莱斯特雷德小姐。”

这时,村子里传来一个号角声。黛朵说:“肯定是表演开始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詹姆斯说:“你不想去看看吗?去年冬天我曾见过他们,但没有看过他们的表演。”

黛朵站起来,拍了拍长袍,脸上露出一个甜蜜、阴郁、耐心的微笑。她说:“我们偷偷看一下就行了,我不想引起太多的注意。”

“我们就从门口看看,没什么要紧的。”

他们来到空荡荡的马路上,号角声再度响起。

下午越来越热了。太阳几乎晒干了路上的水洼。表演棚位于卡克斯顿酒馆附近的一块空地上,曾经红白相间的帆布褪成了奶油色,看起来锈迹斑斑的。他们朝棚子走去,掌声和欢呼声从棚子里传了出来。他们站在侧门的入口处,入口处的帘子从里面扎住了。詹姆斯的鼻子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那股味道是那样鲜活:压碎的草、汗液、帆布、啤酒的味道都夹在一起。他想告诉黛朵,他曾在这样的地方表演过。马利·格默曾用针刺他。

棚子里大约有四十个人在观看约翰·阿梅兹门特表演弄弯一根火钳。他赤裸着上半身,肩膀颤抖着,眯缝着眼睛,举起那根U形火钳,交到妻子手上。她的身形比詹姆斯印象中的还要小。这会儿,她把火钳拿到村民当中,让他们摸一摸,村民点点头,对朋友咕哝着什么。她尖声叫一个强壮的小伙子向“摩尔人”发起挑战。小伙子也大声叫唤着。于是,杰克·霍金斯被推到了前面。他想回到人群中,但是很快又被推了出去。他拖着脚步来到圆形表演场,笨拙地抬起胳膊。女人脱掉他的背心和衬衫,他几乎跟那个黑人差不多高,还比那人年轻二十岁,体格强健,自打他能走路起就在父亲的地里干活。人群安静下来,门边有个大胖子大声喊道:“杀了他,杰克!”约翰·阿梅兹门特环顾四周。他突然看到了詹姆斯,做了个简单的手势,像是认出他来了,然后转头看着他的对手。

他们互相抓住对方,脚在泥地里拖着,背部和胳膊上的肌肉隆起,发出亮光。霍金斯冲过去,黑人踉跄着,单膝跪下,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想起了某件严肃而平静的事情。人群高声喝彩。有的人也在不断移动,像是正和某个看不见的对手扭打。詹姆斯感觉到黛朵的肩膀正轻轻地压着他。杰克·霍金斯把黑人逼到棚子的墙壁上,头猛地撞向黑人的肚子。就在这时,约翰·阿梅兹门特身子一扭,借助霍金斯冲过来的力量,干净利落地把他翻转过来,像是这个农夫只是一个跟萨姆一般大小的孩子。霍金斯仰面躺在地上,气喘吁吁,跟着,他站起来,汗涔涔的背上全是泥巴。他摇摇头,咧嘴笑了笑,从女人手里接过背心和衬衫。

女人再次发出挑战,“谁能打败摩尔人?”约翰·阿梅兹门特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抚摸着自己的左肩膀。他突然踉跄着往后退去,同时大声喊叫,像要抓住空气中的什么东西,很快轰然倒在地上,地面在他的重压下颤抖。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他们惊得目瞪口呆,看着那个庞大的身躯伸展开来,一动不动了,那一幕真是怪异。女人慢慢走向他身边,呼喊他的名字。可是一点反应都没有。黛朵小声说:“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詹姆斯的第一反应就是离开,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管黛朵跟不跟他一起走。他知道现在如果不立即离开,可能就来不及了。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并没有走。这时,女人跪在那个黑人的面前,叫人救他。她在苦苦哀求。

詹姆斯走到棚子的阴影处,观众都转头看着他。他听见有人呼喊他的名字,但他并没有往别的方向看,而是看着黑人和那个女人。女人看到他朝她走过来,便不再哭了。他的出现似乎让她冷静下来了。她将双手伸向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一些他听不懂也没有听进去的话。他低头看着约翰。刚才打斗才过去不到半分钟,可他像是死了许久。詹姆斯跪在地上,想对她说:“他已经死了。”但他说不出口,想到她悲恸欲绝的样子,他实在不忍心。他将手轻轻地放在黑人的胸口上。他的皮肤湿湿的、黏黏的,但他感觉到了胸膛的那股温热。他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感觉,病人停止呼吸,心跳停止后,这种温热的感觉还会持续几分钟。他记得在巴斯的一个晚上,舞会上的一个姑娘也像这样突然倒在地上。他们本来在跳角笛舞[2],他当时跟阿格尼丝·芒罗在现场,他弯腰看着那个姑娘,判断可能是她的心脏出了问题。当时他生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想剖开女孩的心脏救活她。那个想法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令他兴奋。可当时他手头上没有工具袋。再说了,让人看见他在舞池里将一个姑娘的身体切开对他的名声也不好。而现在他没什么名气了。他看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多么稳重的手。他将手伸进外套口袋,拿出一把折刀。前几天,乔治·佩斯在磨镰刀时,顺便也把这把刀磨利了。现在,这把刀十分锋利。佩斯还说:“医生,你就是用这把刀剔鱼骨头也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