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3/4页)

“再训练几天,放上马鞍它也不会反抗了;两星期以后,夫人也敢往上骑了,它驯顺得像头小绵羊。”

他说得对。几天后,那匹马由人抚摸、梳毛、牵走,都不再存戒心;玛塞琳要是身体许可,是会骑上去的。

“先生您应该来试试。”夏尔对我说。

我从来没有单独骑过马,但是夏尔说他可以在农庄另备一匹马来骑,有他陪伴我高兴极了。

我多么感激母亲在我年幼时带我到马场来!多年前学的基本课程对我还是有用的。我坐在马鞍上并不感到太惊骇,过了一会儿恐惧心理消失,人也自在起来了。夏尔骑的那匹马较肥壮,不是纯种,但是并不难看,尤其夏尔骑术很高。我们习惯每天出外遛遛;更喜欢清晨出发,踩着沾有露珠的草地。我们骑到树林边上,沿途碰动湿漉漉的榛树枝,水滴在身上都湿透了。突然眼前一片地平线,那是宽阔的奥杰山谷,远眺可以看到海。我们待了一会儿,没有下去;夜雾在晨曦照耀下映出颜色,扩散,四处消失,然后我们回头一路奔驰;我们在农庄停留,那里工作才开始;赶在工人前面,又指示他们工作,我们感到又快活又自豪;然后我们突然离开他们;我回到茂里尼尔,这时正好玛塞琳要起身。

我回来时,清新空气让我陶醉,骑快马更使我晕眩,沉溺于慵懒的四肢有点酸硬,但是精神饱满,容光焕发,食欲大振。我兴头十足得到了玛塞琳的同意和鼓励。我回来还没有脱掉护腿套,就往玛塞琳的床边走去,她赖在床上等着我,而我身上还沾着湿草的气味,她对我说她喜欢闻这个气味。她听我叙说马背上的奔驰,晓雾初开的田野,场上的农活……她看起来感到我在生活就像她自己在生活那样快乐——不久我滥用了她的这种快乐;我们骑马外出的时间愈来愈长,有时我将近中午才回家。

可是我尽力留出黄昏和晚上时间备课。我的工作进展顺利;我很满意,考虑以后花点精力把讲义汇编成书不是不可能的。出于一种自然反应,我的生活有了条理和规律的同时,我也要求四周的事物有条理和规律,因而我愈来愈喜欢哥特人的纯朴伦理学;在教学中,我自始至终宣扬无文化,列举值得称颂的理由,这种大胆鲁莽的做法日后也遭到不少指责;同时我对自己身上和周围使人想起的无文化教育的一切,却又不厌其烦地想办法去消除,消除不了就去克制。这种明智或者说这种疯狂,我实现到什么程度才会完呢?

我有两名佃户,租期到圣诞节结束后希望续约,就走来找我。根据惯常的做法,签一份所谓“续约协议”就可以了。我有了夏尔的保证,受到他平时对我谈话的鼓动,等待他们时已打定主意。而他们则又认为佃户不是轻易可以替换的,首先要求降低佃租。当我向他们宣读我本人撰写的“续约协议”,协议内不但提出租金不能减少,还要收回我看到他们闲置起来的几块土地,他们惊呆了。他们听了这话首先假意笑笑:我在说笑话吧。我拿了这几块土地有什么用?它们一文不值;他们没有派用场,这是因为派不上用场……然后看到我一本正经,他们就坚持自己看法,我也坚持自己看法;他们以为用退租相威胁会吓倒我。而我听了这话正中下怀。

“嗨!你们要退就退吧!我不留你们。”我对他们说。我拿起续约协议,当着他们的面撕得粉碎。

这样我手上多了一百多公顷的土地。一段时间以来我已在计划把管理大权交给博卡奇,心想这也是间接交给夏尔;我竟认为自己也可管上一管;然而我没有多加考虑,工作的风险使我跃跃欲试。佃户要到圣诞节才搬走;我们还有时间从长计议。我关照夏尔;他立刻喜形于色,却引起我的不快;他不会掩饰,这又使我感到他实在太有朝气了。时间已经很紧迫了,一年中正是这个时节,头茬收完,空出的田地就等待着第一次耕作。根据惯例,不续约的佃户和新订约的佃户的工作是同时进行的,庄稼一收,不续约的佃户要把土地一片一片让出来。我担心那两名辞退的佃户怀恨在心,进行报复,没料到他们很高兴对我装得殷勤周到(以后我才知道他们从中有利可图)。我趁那时早晚都跑到他们即将归还给我的地里去。天气已经入秋,必须雇用更多人手加快耕种;我们已经买来了钉齿耙、压土滚柱、铁犁;我骑马巡看四处,监督和指导工作,亲自指挥,一呼百应,感到莫大兴趣。

可是在邻近果园里佃户正在摘苹果。苹果落下滚在厚厚的草地上,这是前所未见的大年;人手都不够用了,从邻村来了帮工,雇用他们工作一周;偶尔,夏尔和我帮助他们工作取乐。有人用长竿子打下树枝上的晚熟果子,有人又在一旁搜集自行掉落的过熟果子,经常在深草堆里踩伤了,跌扁了。人走在上面总要踩到几个。草地升起的气味又酸又甜,跟翻土的气味混杂一起。

秋深了。最后几个晴天早晨清新明澈。有时潮湿的空气使远处的景物呈现蓝色,显得更加远了,使散步也就成了远游;乡土好像扩大了似的;有时,相反地,异常透明的空气把地平线拉了过来,好像展翅一飞就能到达那里,我说不清哪种情况使人更加疲乏。我的工作将近结束;我这样说至少可以更加大胆脱出身来。我不去农庄的时候,就陪伴玛塞琳。我们一起上花园去,走得慢慢的,她懒洋洋压在我的手臂上。我们走去坐在一张凳子上,从这里俯视沉浸在晚霞中的山谷。她怀着特有的温柔靠在我的肩上;我们这样待到夜色来临,没有动作,没有语言,感到白昼融化在我们怀里……我们的爱情已经知道包含在多少沉默中!玛塞琳的爱已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我对这样的爱有时几乎感到忧虑。就像微风有时吹皱平静的水面,她有一点点激动也会反映在额头上,她倾听体内一个新生命的神秘躁动;我俯身望着她犹如望着一个清纯的深水潭,不管看得多么深,看到的只是爱,啊!如果这是幸福,我知道我从那时起就愿意留住它,就像用合拢的双手徒然去留住流淌的水。但是我已经感觉在幸福旁边存在着不是幸福的东西,使我的爱情绚丽,就像染上了秋霞。

秋深了。清晨的草一天比一天湿,在树林边缘的背面已不再会干了;天蒙蒙亮时草是白的。鸭子在水塘里展翅扑腾;它们野性十足地乱颠,有时身子飞了起来,嘎声大叫,绕着茂里尼尔哗啦啦飞上一圈。有一天早晨我们一个也没有看到。博卡奇把它们关了起来。夏尔对我说秋天野鸟迁徙季节要把它们关着。不久以后气候变了。一天晚上突然刮起一阵狂风,一种海的喘息,强烈,连续不断,带来了寒流和雨,吹走了候鸟。玛塞琳有身孕,筹划迁入新居,我要细心准备头几堂课,这些早该把我们召回城里了。恶劣气候提前来到,更把我们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