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洛可的诅咒(第5/5页)
在父亲的墓前,三个孩子紧紧挨在一起。拉法埃莱也在那里,握着卡尔梅拉的手。他们没有哭。他们中间没有人对父亲的去世感到真正的痛苦。这不是哀伤使他们咬紧牙关,而是憎恨。他们明白他们的一切都已被剥夺,从今以后他们只能自食其力。他们明白一种野蛮的意志逼着他们过贫困的生活,而这个意志完全来自他们的父亲。多梅尼科、朱塞佩和卡尔梅拉注视脚下的洞穴,觉得他们的生命整个儿都埋了进去。他们明天靠什么生活?拿什么钱?在哪儿?因为即使庄院也捐了出去。他们必须具备怎样的力量去进行正在出现的斗争。他们紧紧挨在一起,在今后的日子里充满仇恨。他们已经明白是这样的。他们在别人对他们投来的目光中已经感到这点:他们从今以后是穷人,穷得连肚子也吃不饱。
我爱上这里来。我已来过好多次了。这块地很古老,上面只生野草,风一扫就没了。还可以看见村子里的几缕光,很淡。那里是教堂的钟楼楼顶,这里什么都没有。除了这只木头家具,一半埋在土里。唐萨尔瓦托尔,我要带您来的是这儿,我要我们坐的是这儿。您知道这个家具是什么吗?这是教堂从前用的一只神工架,唐乔尔乔那个时代使用的那个。您的前任把它换了下来。那些负责搬的人把它搬出教堂,就留在了这里,此后再也没有人去碰过它。它逐渐腐朽,漆掉了,木头酥了,坍塌在土里。我经常在上面坐。它属于我的时代。
我不忏悔,唐萨尔瓦托尔,您不要误会。我把您带到了这里,我要求您挨着我坐在这张老木凳上,不是要您给我祝福。斯科塔家人不忏悔。我的父亲是最后一个。您不要皱眉头,我不是在冒犯您。我只不过是洛可的女儿,即使我恨了他很久,这不改变一丝一毫。他的血在我的身上流。
我记得他临终躺在床上。他身上流汗发光,他的脸色苍白,皮肤下已经是一片死色。他还是趁机环顾四周。全村的人都挤在那个小房间里。他的目光扫过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曾经虐待过的人,他带着濒死者的笑容:“你们高兴吧,我死了。”这两句话仿佛在我脸上掴了一巴掌,感到火辣辣的。“你们高兴吧,我死了。”蒙特普西奥人肯定是高兴的,但是我们三人在床边、张开空洞的大眼睛注视他。我们会得到什么样的欢乐?他死了我们有什么高兴的?这句话却不加区别地用在我们大家身上。洛可一直是单独面对世界。我应该憎恨他,像个被侮辱的孩子对他只怀着仇恨。但是我不能够,唐萨尔瓦托尔。我记起了他的一个手势,就在他上床死去之前,他伸手抚摸我的头发。什么话都不说。他从不做这样的动作。他伸出男人的手抚摸我的头,轻轻地,我一点不知道这个动作是一个补充的诅咒,还是温情的表示,我不能确定。我最后认为他同时要表达这两层意思。他抚摸我,像个父亲抚摸他的女儿,他又像个敌人才会做的那样,把厄运放入我的头发。通过这个动作我成了我父亲的女儿。他对我的哥哥就没有这样做。唯有我打上了这个烙印。在我的身上压上了全部重担。唯有我做了我父亲的女儿。多梅尼科和朱塞佩随着年份平静地诞生的。仿佛他们不是哪个父母孕育的。而对我他做了这个动作。他选择了我。我为此自豪,即使他做这个动作是为了诅咒我,对事情也毫无改变。这您能够明白吗?
我是洛可的女儿,唐萨尔瓦托尔。不要等着我做任何忏悔。教会与斯科塔家订的盟约已经撕毁。我把您带到这个放在露天下的神工架,因为我不愿意在教堂里见您。我不愿意低着头跟您说话,带着忏悔者颤抖的声音。这里这么一个地方很适合斯科塔家的人。吹着风,黑夜包围我们。没有人听到我们,除了会把我们的声音反弹的石头。我们坐在一块被时光虐待的木头上。这些虫蛀的木板听到过那么多的忏悔,世上的苦难已经听不进去了。成千上万胆怯的声音喃喃叙说人的罪恶,承认人的错误,揭露人的丑恶。唐乔尔乔是在这里听这些声音的。在这里他听我父亲的忏悔,在他那个忏悔之夜,一直听到恶心为止。唐萨尔瓦托尔,这些话都浸润到这些木板中去了。那些狂风之夜,跟今天一样,我听到这些声音再度响起。那些年来聚积的成千上万有罪的呢喃声,欲哭又止的眼泪,感到耻辱的忏悔,都一齐卷土重来。这些痛苦就像蜿蜒的浓雾,风吹弥漫,满山岗都是。这对我有帮助。我只有在这里会说话,在这张旧凳子上。我只有在这里会说话,但是我不对自己进行忏悔。因为我并不想从您那里得到任何祝福,我并不想洗刷我的错误。这些错误在我的心里,我带着它们走向死亡。但是我要把这些事说出来,然后我消失。在夏夜的风中可能还留下一种香味,一个生命的香味,跟岩石和野草的气息混杂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