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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过一座横跨一条泥泞溪流的桥梁——原来,这条小溪就是鼎鼎大名的绿河,不过它一点也不绿——继而来到一处位于墓地下方、坐落在切割岩壁所形成的断崖面上的住宅区。这座老旧但堂皇的宅邸,意味当年某个风光一时的人——谁晓得是哪个高官或坐拥土地的大将军——曾在这片荒芜之地定居。我敲了其中一间大宅的门,探问军中同袍的清息。他们告诉我,他开车出去了,不过他们让我进屋,并把我引见给这幸福快乐的一家子。

一,一家之主是个为慈善机构及穷人提供义务专业服务的律师,尽心照料那些有困难、令他悲怜的客户;他从自己的浩瀚藏书中取出一本法律学专书,坐下来研读。二,对类似情况习以为常的女主人,把我介绍给正伤着脑筋的父亲认识,而妹妹则闪着顽皮的眼神,祖母戴着阅读用眼镜,小弟弟正在研究他的集邮收藏(邮局发行的“国土系列”);他们都显得很兴奋又愉悦,展现西方探险家笔下旅游书籍中土耳其人真挚好客的一面。三,等待苏菲特阿姨做的美味千层卷饼在烤箱烘焙时,那位母亲和淘气的小女孩亲切地问我问题,大伙儿还讨论了莫洛亚[1]的小说《爱的氛围》。四,那位花了一整天辛苦照顾苹果园的儿子穆罕默德坦白告诉我,他完全不记得当兵时认识我这号人物;但他贴心地拚命寻找可能的共同话题,最后总算找出可供聊天的题材,因此我们才有机会讨论政府兴建铁路、鼓励村中农民合作立意虽佳,背后隐藏的政治动机却也许已经被世人忽略,这对我国相当不利。

离开这座幸福满溢的大宅,身陷漆黑的街头时,我心想,这些人这辈子或许未曾被诓骗过。打从敲门、看到那家人的第一刻,我就知道,我要找的穆罕默德不住在这里。那么,我干嘛要留下来,让自己被那活脱是广告翻版的幸福家庭景象吸引?我告诉自己,是因为我的华瑟枪,是那把贴在腰际的枪。我不知道该不该回身,对那座平和安详的豪宅窗口来几记回马枪;但我明白,这只是一番空想罢了,只为了哄弄那头居住在我内心漆黑丛林深处的黑狼,要它快快上床睡觉。睡吧,黑狼睡吧。是的,咱们去睡吧。一间店铺,然后是商家橱窗和广告呈现在眼前:我的双腿如一头畏惧狼的羔羊般软弱无力,它们引领我前进到达某处。去哪儿呢?欢乐戏院,春天药房,死神干果与坚果店。那个男店员为何一边抽烟,一边那般盯着我看?接着,我去了杂货店、糕饼铺,最后发现自己站在汗伯钢铁公司一面大窗户前,瞪视着橱窗内的冰箱、土耳其瓦斯公司制造的火炉、面包盒、扶手椅、沙发和新式的摩登火炉。瞧见那只披着厚外套的狗(就是卧在汗伯钢铁牌收音机上方的小狗雕像)时,我知道,自己再也控制不住了。

天使啊,我身处位于两山之间的城市阿马斯雅,在店铺窗前伫立,流着眼泪,最终嚎啕大哭。你问一个小孩为什么哭,他落泪,是因为心中有个深刻的伤痕,但他却告诉你,哭泣是因为搞丢了蓝色的削铅笔机;望着窗内展示产品的我,完全被那股哀伤淹没。到底是什么道理,让人为了虚空的理由,变成杀人凶手?是为了终其一生,都要与灵魂的痛楚同在?我也许在干果与坚果店中买了些烤干果,或者是凝望着杂货店的镜子以看见自己的面容,也可能在满是冰箱与火炉的世界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但是,我心底那个可恶的阴险声音,那头寄居的黑狼,依旧咆哮着,指控我的罪恶。天使啊,我曾一度如此相信人生,相信努力必有收获;而如今,嘉娜不足以令人信任,如果我能真心信赖她,便能马上干掉穆罕默德。现在我夹在他俩之间,坐困愁城,除了腰间的华瑟枪,以及高悬云端、建构在超脱信念与极度阴险的难解基础上的幸福人生幻梦之外,无可掌握。冰箱、柳橙榨汁机和单座沙发的影像,伴随着无声的恸哭,排山倒海直灌入我脑门。

在国产电影里,抚平涕泗纵横小男孩或哭泣美妇哀伤的老人,竟然瞬间现身,助我这头斗败公鸡一臂之力。“孩子,”他说:“你为什么哭呢?孩子,你碰上什么麻烦了吗?快别哭啊。”

这位蓄着大胡子、一脸聪明相的大叔,如果不是要去清真寺祈祷,八成就是个打算勒死人的恶棍。

“先生,我父亲昨天过世了。”我回答道。

“孩子,你的家人是谁?你肯定不是本地人。”他一定起了疑心。

“我继父不让我们回来。”我说着,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补上一句:先生,我要去麦加朝圣,可是错过了巴士,你可以借点钱给我吗?

我装出一副即将因哀伤而死的模样,走入黑暗中。这个理由一出口,谎言竟然意外地源源不绝。稍后,等心情平静,我口袋满满地搭上永远最令人放心的信赖安适公司巴士,看着荧幕上秀丽端庄的女子冷静地驾着车,毫不犹豫冲撞一群恶人。天亮前,我抵达黑海海岸,在黑海超商打电话回家给母亲,告诉她事情就快办妥,还会带个天使般的媳妇儿回家。如果非哭不可,那就让她喜极而泣吧。我在旧商店区一间糕饼辅坐下,打开笔记本,盘算着要尽早了结此事。

住在萨姆逊的读者,是—个在社会安全医院担任住院医师的年轻大夫。一判定他不是那个穆罕默德,有个念头突然没来由地打醒了我:或许这是他把胡子刮干净之后的脸孔,又或许这是他身强体健、自信满满的形貌。这个人不像我因为看过那本书而方寸大乱,他以明智的方式,把那本书融会贯通、完全吸收,所以能够平静又热情地与那本书共存。我马上开始讨厌这个人。为什么同样一本书颠覆了我的世界,搞砸我的命运,却又能像维他命丸一样,滋补眼前这个人?我知道,如果不问个明白,我一定会因好奇而死。因此,我和这位肩宽体健的大夫,把话题转移到那本书上。他的护士有对大眼睛,五官分明,看起来像姿色略逊一筹的金露华[2]。那本书故作无辜状,与其他医学目录一起立在书桌上,看上去像一本药学书籍。

“噢,医生就是爱看书。”好心又能干的冒牌金露华格格娇笑道。

护士离开后,医生把门锁上,以成熟男人的从容仪态坐下。当我们俩抽烟对坐时,他和盘托出一切源由。

小时候受到家人的影响,他成为虔诚的教徒,每周五到清真寺祈祷,斋戒期间奉行禁食戒律。后来,他爱上一个女孩,舍弃宗教信仰,之后成为马克思主义信徒。当这些冲击在心中留下的刻痕渐渐淡化之后,他发现自己心灵极度空虚。不过,当他在朋友的藏书中发现那本书并研读后,“逐渐厘清了每一件事”。他体会出死亡在吾人生命中占据的分量,接受这个事实就像庭院里有棵树,或像在街上遇见朋友一样自然不过;他褪下一身反骨。他从此体认出童年时代的重要性,学会了去回顾,学会去爱过去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认知泡泡糖、漫画、初恋和所有读过的书在心目中的地位。他热爱自己不成材的祖国,也热爱那些疯狂的巴士。至于天使嘛,透过理性分析,他早已参悟出这位能现神迹的天使,并且凭借自己的情感,相信天使的确存在。融会贯通之后,他知道总有一天,天使会找上他,他们将一块儿升上乐土;对他而言,所谓天堂,就是在德国落脚找到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