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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我解释着来龙去脉,仿佛在向我这个病人说明,他开给我的这方幸福良药将产生何等药效。医生起身,推测他的病人应该已经了解药方的作用,我这个无药可救的病人只好走向门口。当我起身离开,他以仿佛在交代病人“饭后吃药”的模样告诉我:“阅读时,我会在书上画重点,建议你也这么做。”

天使,我逃之夭夭,搭上了南下的第一班巴士。我告诉自己,以后绝对不可以这样!我不会再去黑海海岸冒险,而且,我和嘉娜的黑海岸之行也绝不会快乐。我的全盘考量中,仿佛包含了一个轮廓清晰、目标明确、大胆冒进,且能预见未来幸福的幻梦。我望向窗外,眼前尽是阴暗的村落、漆黑的羊圈、长生不死的林木、破旧糟糕的加油站、空荡荡的餐馆、寂静的山峦,还有焦躁的兔子。我告诉自己,之前在别处见过类似景象;或许是在萤幕播放的影片里看过,片中那位努力的善良年轻人发现自己遭人欺骗后不久,先利用那群人替他做事,然后再对他们拔枪相向。杀掉他们之前,他一个个质问对方,他们则向他摇尾求饶。他考虑要原谅他们,但太犹豫不决,给了歹人可趁之机,反而被他们群起反叛。当我们这群观众都认定那个坏蛋是恶棍,不值得怜悯时,司机头顶的萤幕上突然传出枪响。我望向窗外,像极一个讨厌见到打杀、讨厌血光的人。我仿佛听见由枪声、引擎和轮胎声响串成的古怪歌词,心想,天使啊,当英俊的医生以那本书为药方,对我循循善诱的时候,为什么我没有多问他,天使你究竟是谁。

那段歌词大致是这样:“大夫,大夫啊,多给我一些讯息吧……”一位年轻病人问道:“天使到底是谁?”“天使?”这位全神贯注的医生取来一幅地图,像拿X光片一样摊在桌上,对可怜的病人说,他的器官早已没有治愈的希望。他指着意义之巅,还有非凡时刻城,又说这里是纯真之谷,这里是意外岬,而这里应该就是死亡。大夫啊,人们希望与死神相遇的意念,是不是和想与天使碰面一样?

根据我的笔记,下一位要拜访的读者是住在依其兹勒的地区报纸配销商。下车十分钟之后,我发现他坐在位于商店区中心的店铺内,隔着衬衫陶醉地在自己矮胖又短小的身躯上抓痒——这个人,一点也不像嘉娜的爱人。现在的我,早已变成老到、干练的侦探,十分钟内,便搭上巴士离开小镇。接着,我在四个小时内换了两班车。住在省会的下一位可疑人物更好对付:他在巴士站对面的理发厅工作,带着哀怨的眼神凝视刚下车的幸运乘客们;他一手拎着畚箕,另一只手抓着一件一尘不染的干净围兜,在一旁等着正为客人认真刮胡子的老板召唤。我脑袋里诗意顿生,开始吟唱道:“来吧,兄弟,和我们一起走吧/让咱们登上巴士/前往传说中的仙境吧”。我希望趁自己的想像力还没跑光,能够一鼓作气支撑到底,所以又搭了一小时的车,抵达下一个城镇。我总觉得那个闲闲无事的可疑分子的确有问题,只好检查他店里的旧鸟笼、手电筒、剪刀、紫檀木、香烟盒;说也奇怪,我还检查了那位悲痛密探藏在后院空井中的手套、洋伞与一把白朗宁手枪。这位悲情、牙齿又参差不齐的商人,向我展示一只舍奇索夫手表,表现出对妙医师无与伦比的敬意与崇拜之情。当他对我描述,星期五祈祷仪式过后,自己和另外三位朋友约在糕饼铺后面的房间,讨论独立纪念日的种种景象时,我暗自沉思,觉得不仅这一夜已成历史,连秋天也倏忽而过。我心头乌云密布,山雨欲来。隔壁屋子的灯光点亮了,秋叶纷飞中,一位身材姣好、有着蜜色肩膀的半裸女子现身窗前,只虚晃一下又消失无踪。接着,我看见黑马在天际疾奔而过,看见天使、焦躁的怪物、加油唧筒、幸福的美梦、关闭的电影院、其他路线的巴士、其他人,还有别的城镇。

当天稍晚,我的元气恢复了,不再那么消沉。即使发现与我谈话的录音带经销商根本不是自己要找的穆罕默德,话匣子还是关不了,主题从他顺利的经商历程,跳到将告一段落的雨季,以及在上一个小镇体会到的哀伤气息。一阵哀痛愁苦的火车汽笛声响起时,我开始焦躁不安。我得马上离开这个连名字也不记得的小镇,重新搭上巴士,投入天鹅绒般的柔和夜色中。

我朝巴士站走去,汽笛声就是自这个车站传来。从一辆停在路旁的自行车后照镜中,我看见自己的身影。这就是我的面容,身藏一把枪,穿着新的紫色外套,那个商人要送给妙医师的舍奇索夫手表躺在口袋里,双腿套着蓝色牛仔裤,笨拙的双手及奔忙的步伐在镜中一览无遗。街道旁的商店与窗户一一倒退消失,夜色中我只看见一座马戏团的帐篷,入口上方有一张天使的图片。这张天使图是波斯细密画与某个国内电影明星的综合体,但仍令我心脏怦怦跳。不只因为这个跷课的学生抽着烟,光看他鬼祟进入马戏团帐篷的样子就够瞧了。

我买了票,进了帐篷。帐篷里充斥一股霉味、汗臭,还有泥巴味。我坐下来,打定主意暂时不问俗务,休息片刻。然后我干脆开始和其他人一起干等,其中有一票胆大包天、没回部队报到的义务役大兵,还有心情郁卒出外消磨时间的人、老人家,另外有两个小孩和家人,看样子是跑错地方了。这和我在电视上看到的马戏团表演,似乎不太一样;没有精彩的高空飞人秋千,没有骑自行车的熊,甚至连变戏法的本土玩意儿也付之阙如。有个男人拉下一块灰布,把它变成一架收音机,然后让它浮在空中;收音机实体消失,化成串串音符,只听见〈土耳其进行曲〉的乐声。唱歌的年轻女子的现身,以凄怆的歌声演唱第二首歌曲之后,下台离去。观众的门票上标有号码,有人告诉大家可能有摸彩活动,所以大伙儿都很有耐心地坐着等候。

之前表演歌唱的女郎再度现身,这回她扮成了天使,在眼角画上眼线,双眼看起来歪歪斜斜。她身穿一套端庄的两件式泳装,和我母亲在苏芮亚海滩穿的是同一款。她的颈上围着一块奇怪的布料,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一条怪围巾,后来看清楚才发现,原来缠在她脖子上的是一条蛇,蛇的首尾垂挂在她娇嫩的肩头。我是不是见着了未曾看过的非凡光线?或者,只是因为我一直期待亲眼目睹这道光的关系?抑或,这一切只是出自我的想像?我庆幸自己置身帐篷中,与身边大约二十五个人一起看天使和蛇表演;我想,自己就要热泪盈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