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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他,他在小型巴士站附近中弹那一幕,我从塔斯奇斯拉馆的窗户全程目睹。

“依我这一路走来的观察,还有巴士之旅的经验,一切阴谋明摆着都是冲那本书而来。”他说:“有个疯子想把对那本书怀抱高度兴趣的人,全部置于死地。到底他是何方神圣、有何动机,我实在不明白。他的所作所为,似乎更加深我不与他人讨论那本书的决心。我不想害别人受到诅咒,或导致他人生活脱离正轨。所以我逃离嘉娜身边。因为我不仅很清楚我们永远找不到她企盼的国度,也心知肚明和我在一起,她同样会被书中放射出的死亡刺眼的强光迷惑。”

为了套出他可能刻意保留的资讯,我冷不防地提起雷夫奇叔叔;他大吃一惊,呆了半晌。我告诉他,叔叔非常可能就是书的作者。我提起自己童年时期便与叔叔相识,疯狂地看他画的连环画故事;读过那本书之后,再次仔细检视那些漫画如《彼得与伯提夫》,我发现那本书中的许多话题,叔叔其实早已借由连环画传达。

“你失望吗?”

“不,”我说:“告诉我与他碰面的经过吧。”

他的说法与密探舍奇索夫的报告完全吻合。读过那本书好几千遍之后,他才似乎发现,书的部分内容让他忆及孩提时代看过的连环图画。他在图书馆找到这些漫画,对照书与漫画间惊人的相似之处,早就查出了作者的身分。一开始他被雷夫奇·雷伊的太太拦阻,没能和对方说上话。后来,他们在玄关谈话,雷夫奇·雷伊才发现,这个年轻人是冲着那本书上门的。面对穆罕默德的热切恳求,他试着尽快结束话题,告诉对方自己并不关心这个题材。这场年轻学子与老迈作家的感人访谈,原本可能在门口继续进行,但是被雷夫奇·雷伊的太太打断——我插嘴说那是莱蒂比婶婶——她把丈夫拉进屋里,当着这个不请自来书迷的面,用力关上门。

“我失望透顶,真令人不敢置信。”我这位不知该称呼“纳希特”或“穆罕默德”或者“奥斯曼”的死对头说:“有一阵子我经常回到那一带,远远地暗中监视他。有一天,我再度鼓起勇气去按他家的门铃。”

这一次,雷夫奇·雷伊给他的回应稍微正面了些。他说,自己依旧对那本书没有兴趣,不过愿意让这位坚忍不拔的年轻人留下来喝喝咖啡。他问小伙子到底是从哪里拿到并阅读那本多年前出版的书,也想知道年轻人干嘛放着世上多少好书不读,而选择那本书;他问小伙子在哪里就学,如何盘算自己的人生等问题。“虽然我再三央求他透露书中的秘密,但他没当回事。”当年的穆罕默德说:“不过,他没有错,如今我已经知道,书中没有什么秘密。”

但当时他没参透这一层,所以坚持要雷夫奇说个明白。老人解释道,拜这本书之赐,已经为他招来大麻烦,警方与检察官都对他施压。“这一切之所以发生,全都只因为我提供某些成人的消遣读物,就像以前逗小朋友开心一样。”他说。如果仍嫌理由不够充分的话,铁路人雷夫奇叔叔继续说道:“我当然不会让这本纯粹写来自娱的书,毁了自己的人生。”当老人对纳希特解释当年自己如何否认写过这本书,并承诺检察官绝对不会印制新版,也不会再出版类似风格的作品时,其实伤心欲绝,但盛怒之下的纳希特无法体会。现在,不是纳希特、穆罕默德,而是奥斯曼这个人,深切理解了老人内心的悲苦;每次忆及自己的鲁莽轻率,纳希特就深感羞愧。

他和其他对那本书深信不疑的年轻人一样,指责老作家不负责任、善变、背信、怯懦。“我全身因为愤怒而发抖,对他大吼大叫,辱骂他,但他却能谅解,任我发泄。”后来,叔叔起身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但是当你发现个中奥妙,已经年纪老大了。”“我已经弄明白了,”这个令嘉娜疯狂爱恋的男人说道:“但是无法厘清自己是否从中获益。而且我认为,谋杀老人的凶手,应该就是下令跟踪我的那个神经病的手下。”

我这个未来的杀手,询问即将成为他祭品的男人,伯仁因你而死,是否会成为余生不可承受的重。这位准受害人没有说话,但即将动手的杀人犯,从对方眼中读出一抹忧伤的神色,凶手对自己的未来心生恐惧;他们像两个绅士,慢条斯理地喝着茴香酒。在一列列火车驶过的故土风情与电影明星照片交错中,凯末尔将军的肖像微笑俯视我们,仿佛再三保证他会照看在酒馆买醉的人们,守护着我们的国家。

我看了看表,他希望我搭乘,以便打发我走的那班火车,还有一小时十五分钟才到。我们俩有某种默契,就是我们已经谈得太多了;正如书中所言“该说的都说了”。我们犹如两个多年老友,视流动于两人之间的沉默于无物,对沉默不觉尴尬;我们反而将这段静默当作最动人心弦的对话,至少,我是这么想。

即使已经心生动摇,我的心在“倾慕他、仿效他、赶上他”与“除掉他,就能拥有嘉娜”两种念头之间举棋不定,但考虑了大半天,我还是想告诉他,那个派人杀掉作者及那本书读者的神经病,其实就是他的老爸妙医师。我想借由这个真相,陷他于痛苦之中,只因为我太烦恼了。然而,我终究没有告诉他。好,好,我自忖着;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别破坏计划。

他一定和我有心电感应,或者说,他至少抓住了我脑中思潮的微弱回声,所以对我陈述自己碰到的巴士车祸,拜这场意外之赐,他才成功甩掉老爸派来跟踪的人。我第一次见到他脸上散发光采。当时他马上就知道,邻座那个被黑色油墨覆罩的年轻人已经在车祸中丧生,于是从那个人的口袋取走那位“穆罕默德”的证件,据为己有。巴士陷入一团火球之际,他逃离火场,等到火势被扑灭,灵光一闪把自己的身分证塞进那具烧得焦黑的遗体口袋,并把尸体搬到自己的座位,再带着新的身分远走高飞。讲述这段经历时,他的眼睛如孩童的眸子般闪亮。我当然还是不动声色,没告诉他,在他父亲为他打造的博物馆里,我曾于他的童年照片中,看到和此时此刻一样愉快的神情。

又是一段缄默,没有人作声,异常安静。服务生,麻烦来点酿茄子吧。

你也知道,我们只是想杀时间,为了这无聊透顶的理由,只好开始把目前的处境,也就是咱们的人生,好好地归纳贯通一下。他看着表,我的眼睛注视他的双眸,两人来回讨论如下这个观点:嗯,人生就是如此。事实上,事事皆单纯。一个为《铁路》杂志撰文的热血老头,对搭巴士游历及巴士车祸频传嗤之以鼻,于是以自己绘制的连环图画为灵感,写了某本书。而多年后,像我们这种年轻乐观、儿时也看过那些漫画的小伙子,因缘际会读了那本书,从此深信自己的人生将有一番彻头彻尾的改变,于是我们脱离生活正轨。这本书有魔法!人生处处是奇迹!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