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埃雅扎尔电影院 生死攸关的一件事
1972年11月一个周日的早上,父子俩在讨论那周的酸奶派送路线时,麦夫鲁特意识到,他将不再跟爸爸一起上街卖酸奶。日益扩大的酸奶生产企业,已经能够用小卡车把酸奶罐直接送到塔克西姆和希什利的小贩脚边。酸奶小贩的技能也不再像脚夫那样肩挑五六十公斤的酸奶,从艾米诺努去贝伊奥卢和希什利,而是从小卡车卸货的地方买来酸奶,然后快速分送到顾客的家里。他们发现,如果父子俩选择不同的路线,他们的总收入将会有所增加。每周两次,父子俩的一个把钵扎挑回家,在家里加糖调味,但晚上他们各自去不同的街道叫卖。
这个新情况给了麦夫鲁特一种自由的感觉,但不久他就明白了,那是一种错觉。跟餐馆老板、日益苛刻的家庭主妇、看门人、受托保管酸奶罐和钵扎罐的人打交道,需要花费很多时间,这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于是他也更少去学校了。
以前跟爸爸一起卖酸奶,麦夫鲁特负责记账和往秤上放秤砣,那时候他认识了托鲁尔人·塔希尔叔叔,现在麦夫鲁特依然叫他叔叔,但和他为每公斤酸奶讨价还价,麦夫鲁特觉得十分有趣,他感觉仿佛比那个化学课上看着黑板却听不太懂的自己重要多了。从邻村伊姆然莱尔过来的能干、强壮的混凝土兄弟,开始把贝伊奥卢和塔克西姆周围的所有餐馆和快餐店,作为一个市场占领了。麦夫鲁特从爸爸那里接手了费里柯伊和哈尔比耶两个街区。为了不失去那里的老顾客,他开始降价,并缔结新的友情。比如,在杜特泰佩和初中结识的一个埃尔津詹孩子,开始在潘尬尔特的一家消费很多酸奶的肉丸餐馆打工;费尔哈特还认识餐馆旁边的杂货店老板,他是马拉什的阿拉维派库尔德人。麦夫鲁特感觉自己在城市里长大了。
在学校里,他也升级到抽烟学生去的地下室厕所了。为了尽快让那里的同学接纳自己,他开始随身携带巴夫拉香烟。大家知道他在挣钱,也因为他刚开始抽烟,于是都期待他买烟来招待蹭烟的人。麦夫鲁特高一时发现,初中的时候自己高估了厕所里的那些人,他们是一群除了上学不干其他事还会留级、没在外面挣钱、不断搬弄是非、吹牛的人。由此他得出一个结论,街上的世界远比学校的更大也更真实。
他依然从口袋里“如数”地掏出挣来的钱交给爸爸。但他也花钱买烟、看电影、买体育彩票和国家彩票。由于对爸爸隐瞒了这些花销,他感到羞愧,他更为自己去埃雅扎尔电影院而自责。
埃雅扎尔电影院,位于加拉塔萨雷和杜乃尔之间的一条主街上,影院楼是在1909年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被废黜后的自由环境里,为亚美尼亚族人的一个话剧团建造的(当时的名字是奥黛欧);共和国之后,它变成了一座主要是希腊族人和土耳其上层社会家庭光顾的影院(改名为马捷斯提克);再后来影院的名字就变成埃雅扎尔了。最近两年,像所有贝伊奥卢的影院一样,埃雅扎尔也开始放映色情电影。麦夫鲁特在黑暗中走进影院,努力不被来自下面街区的无业游民、年老悲哀的男人和绝望的孤独者们看见,他远离众人,在一个靠边的座位上(放映大厅里有一股奇怪的呼吸和橡胶的气味),弓背屈腰缩成一团地坐着,努力去理解无关紧要的电影主题。
因为给本国电影“加料”,会使生活在周围的小有名气的演员陷入困境,因此埃雅扎尔影院不放映土耳其男演员(有些演员所有人都认识)穿着内裤出演的第一批土耳其色情片。多数电影是进口的,有土耳其语配音。麦夫鲁特不喜欢意大利电影里女色情狂表现出的单纯和愚蠢。而他认真期待的德国电影里的“色情场景”,却好像搞笑的事情一样,不断地被主人公们揶揄,让他感到不安。法国电影里的那些女人则不找任何借口就上床,对此他惊讶,甚至气恼。电影里的所有女人,还有追求她们的男人,都用同样的土耳其语配音说话,以至于麦夫鲁特有时觉得自己仿佛在看同一部电影。而吸引观众来影院的那些场景却总是姗姗来迟。十五岁的麦夫鲁特就这样明白了,性爱是一个奇迹,只有在等待和期盼中才能实现。
在入口处吸烟等待的一帮男人,也会在色情场景开始之前喧哗着走进放映大厅。当电影里的重要场景快要出现时,引导员也会说“开始了!”提醒在门外急切等待的人们。让麦夫鲁特惊讶的是,这些男人并不因为彼此目光对视而害臊。而麦夫鲁特,检票后穿过人群时,总不断低头看自己的鞋子(“我的鞋带系好了吗?”)。
当不雅的画面出现在银幕时,整个影院变得鸦雀无声。麦夫鲁特发现自己心跳加速、头晕目眩、呼呼冒汗,他努力控制自己。这些不雅的场景是从别的电影里剪辑下来随意粘贴上去的,因此他也知道,自己看见的那些令人震惊的东西和他之前试图理解其主题的电影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但他依然会在色情场景和有主题的电影之间建立某种关联。瞬间他想到,袒胸露臀、张着嘴做下流事情的女人和主题电影里的全是同样的女人,这更刺激了麦夫鲁特,也更让他为裤子前面的凸起而羞愧,他就弓起背。尽管麦夫鲁特高中时独自一人去过埃雅扎尔电影院数十次,但他一次也没像别人那样,把手伸进裤兜里把玩阴茎。据说,看电影时解开裤扣手淫的人,黑暗中会遭到完全出于这个目的去影院的老年同性恋的攻击。他也确实遇到过试图接近自己的大叔,他们说,“孩子,你几岁了?”,“你还是个孩子。”但是麦夫鲁特装聋作哑不搭理他们。在埃雅扎尔电影院,买张票可以在里面坐上一整天,多次看重复放映的两部电影,因此麦夫鲁特不会轻易离开影院。
费尔哈特:春天,当游乐园和花园夜总会开放,海峡边的茶馆、儿童乐园、桥梁、人行道变得熙熙攘攘时,麦夫鲁特也和我一起开始在周末兜售“运气”了。这个营生我们认真地做了两年,挣了不少钱。我们一起去马赫穆特帕夏买游戏盒,刚从坡上下来,我们就从跟着父母出去购物的孩子那里挣到了钱,有时等我们经过埃及市场、艾米努诺广场和大桥,来到卡拉柯伊时,我们就欣喜地看到盒子里的圆点近一半都被刮完了。
麦夫鲁特会远远地从眼神里识别出一个坐在茶馆里的好奇顾客,无论老少,他都乐观地走过去,每次还都能说出一句令人吃惊的新开场白。“你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试试运气吗?因为你的袜子和我们奖品里的梳子是同一个颜色。”他对并不知道自己袜子是什么颜色的困惑的孩子说。“你看,费尔哈特纸板上的27号刮出了一面镜子,我的27号还没被刮过。”他对一个知道这个游戏却还在犹豫不决、戴眼镜的鬼灵精怪的小男孩说。春天的一些日子里,我们在码头、轮船和公园里的生意非常好,等盒子上的圆点全被刮完,我们就回库尔泰佩。海峡大桥1973年建成了,当时还没有因为众多的跳海自杀事件而对行人关闭,阳光明媚的三个下午,我们在桥上做了很多生意。随后因为“禁止小贩上桥”,就再也没让我们上去。我们还在不同的地方被多次赶出来过,比如,大胡子男人说“这不是运气游戏是赌博”,把我们从清真寺的天井里轰了出来;电影院的工作人员说“你们的年纪还太小”,把我们赶出了电影院的大门。其实,我们不但进去过还在里面舒舒服服地看过下流电影。酒馆和夜总会,也因为“禁止小贩进入”,让我们无法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