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第5/6页)
那年,某个戴着圆顶高帽的流浪汉采纳了我的建议,保全了他的双腿。我们沿着默西河 [20] 上行,河水全都是泥浆一样的棕色;然后我们靠向一个古老的木头码头,码头上有个矮小的英国人,他向我一边挥动报纸,一边高声叫喊,大约在我们轮船前方一百码,我们直接朝他驶了过去。他身边停放着他的自行车。终于,我能明白他在喊叫什么:“美国佬!嗨,美国佬!同盟军在萨莱诺取得了巨大胜利!你们知道吗?”
“我不知道,英国先生,不过请你离开那个码头,跟你说,我们要迎面撞过来啦……”可是他听不见我的话,因为风向和潮水的问题,还有默西河边码头附近其他轮船吊车和绞车卸货的噪声。
“美国佬!美国佬!”
“嗨,伙计”——我想船长终于第一次喝醉了,大副或许也喝醉了,喝了荷兰烈酒——“请你转身,尽快跑开,这艘船不会轻轻靠上这个码头,而是要撞它了!驾驶台醉啦!”
“嗨,嗨,什么?萨莱诺!”
我不断挥手让他离开,我指着船头、驾驶台、码头,还有他,我说:“跑,跑,跑……快跑开!”他摘下帽子,推着自行车往回跑,果然,载着五百磅炸药、飘扬着红色爆炸物警示旗的“乔治·威姆斯”号轮船的船头直愣愣地撞进了腐朽的木头码头,将它完全撞毁,喀啦啦,木料、木板、钉子、扎根于此的老鼠洞、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像被推土机铲过一样,全都翻了个,我们停泊在大不列颠了。
“这个王室的岛屿。”
如果那个码头是用现代钢筋水泥建造的,那么杜洛兹、这本书、全体船员,最关键是船员以及半个利物浦都要永别了。
一二
船终于抛锚停靠妥当之后,船长到哪里去呢?吃过晚饭后,他穿上最好的衣服,盛装打扮,肩饰勋章全都佩戴,小心翼翼地沿着步桥下船,走向一辆等候着的出租车还是豪华高级轿车?在这里,战时的利物浦,他是去一个建在海浪拍打的悬崖之上的城堡参加晚宴(先享用鸡尾酒),还是去哪个雅座酒吧?还有,那个脸上有伤疤的大副到哪里去?带着他那种狂躁污秽的思想,去见那些更加古怪的朋友?事实上,甚至水手长、那个地位最低下的葡萄牙水手、轮机房的人们,他们都到哪里去?他们全都盛装打扮,倾巢出动?看着他们相继离船,我都惊呆了。因为我已经同意整个周末替那个葡萄牙人干活,等他回来,我自己就可以连续休息两天。有人好奇我打算 干什么吗?可是船长们到哪里去呢?这就好像对大象死时会带着它们的长牙去哪里一样好奇。去会某个神秘的金发女郎?或者某个狡猾的英国海盗朋友,教他看懂麦哲伦房间里的地图?我不在乎这个港口是弗吉尼亚的诺福克还是利物浦或香港,他们一定是去了奇怪的地方。所以,我在观察每个人上岸,我必须在船上待两天,操作装货聚光灯,管理给聚光灯供电的电线,为步桥守卫煮咖啡;早晨,我监视所有那些愚蠢卑微的利物浦码头工人,看着他们匆匆忙忙骑着自行车出现,带着午饭和装茶水的保温瓶,热情地开始他们的“工作”,卸掉船上的五百磅炸弹,这些炸弹将投到可怜可爱的古老的德累斯顿或者某个地方或者汉堡。
那第一天晚上,星期五,几乎全体船员都下船了,我布好电线,在原有基础上额外增添了防鼠隔板,把聚光灯调节到位,煮好咖啡,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重新整理甲板上的东西,我模仿兰开夏郡码头工人的口音自言自语道:“啊呀,我说呀,可以啦。”我的鼻子呼吸着河边凉爽的空气,我很开心,几乎独自一人守着一艘大船,突然我想到,将来哪一天我成了真正严肃的作家,就没有闲暇时间去玩弄诗歌、题材或风格了。此外,黄昏时刻,默西河水红彤彤的,一艘我一生中见过的最旧最小的货船驶过身边,后甲板上一些老水手坐在旧椅子里,抽着烟斗,“远航家园”号轮船,可能前往曼谷,我已猜过一千次,轮船刚巧从我的舷栏边悄然驶过,离我咫尺之遥,老水手们连头都不抬,迎着夕阳驶去,开始了他们漫长的驶向太平洋的航程,我在想:“约瑟夫·康拉德 [21] 没说错,有些老水手哪里都去过,从孟买到不列颠哥伦比亚 [22] ,一路坐在旧轮船的船尾,抽着烟斗,他们几乎生在海上,死在海上,甚至都不抬头看一看……船舱里甚至养着猫来捉老鼠,有时还养狗……他们抽什么烟?他们做什么事?在澳门他们穿上考究的衣服到哪里去?去做什么?当一切都尘埃落定时,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我简直不敢去细细思考,嗨,我说,把那些电线缠绕对了……”我自言自语,整个晚上都在哈哈大笑。自布鲁克林以来,我甚至滴酒未沾……谁还需要它呢?
大概中午时刻,我悄悄溜下了船,踏上了默西河畔圆石子铺成的街道,想去酒馆,可那里总是关着,战时英格兰他们不单没有香肠,用锯末灌成的香肠除外,连像样的啤酒也没有,而且店铺还总是关门。酒吧里有个大胆年迈的流浪汉抱怨说,利物浦的穷人正在用他们的洗澡盆装煤。
不过,当我的周末结束,葡萄牙人回来接替我后两天的工作时,我穿上了我的 时髦服装——上了油的亮光黑皮夹克,卡其衬衫,黑色领带,在商务海军商店买的假金穗遮阳帽,铮亮的黑皮鞋,黑袜子——走下步桥,将所有宿醉归来的船员留在身后。我买了一张中部铁路去英格兰伦敦的火车票。此时,甚至船长也回船了,我敢肯定,他很失望。
我在利物浦城中心理了发,在火车站周围逛了一会儿,在美国劳军联合组织俱乐部看了一会儿杂志,打了一会儿乒乓球。下雨了,码头边的古老纪念碑结了一层白霜,鸽子悠哉觅食,火车穿越伯肯黑德 [23] 奇怪的发烟罐 [24] ,驶向La Grande Bretagne(大不列颠)。
[1] Roxy,美国影院名。
[2] Radio City,位于美国纽约市内曼哈顿,为世界最大的剧场之一。
[3] 英语,可爱。
[4] the Bowery,纽约市下曼哈顿区的一个街区。
[5] Sammy’s Bowery Follies,位于纽约曼哈顿3号街专做观光客生意的舞厅酒吧。
[6] Tugboat Annie,1933年摄制的由玛丽·杜丝勒(Marie Dressler)和华理士·勃利(Wallace Beery)主演的滑稽剧,主要叙述一对中年夫妇经营一艘拖船的故事,这里可能指舞厅的舞女打扮成影片中的安妮的样子,坐到了他父亲的大腿上。
[7] 英语,复活节的。作者在此处用Paschal一词也因为它与帕斯卡的英文Pascal的拼写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