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我们并不笨,我们只是穷(第2/5页)

谁都清楚,警察会监听这个房间,至少他们也会安插进几个奸细,所以一开始的时候谁也不说话,就算有人开口,也都是望着窗外说还在下雪,或是互相警告“不要把你们的烟头扔到地上”。房间里一直很安静。后来,一个库尔德大妈(大家都没怎么注意到她)站起身来,诉说她孙子失踪的经过(一天晚上,他们敲门进来把他给带走了)。图尔古特先生听到这件事情之后立刻不安了起来。对于库尔德青年在深更半夜被抓走杀掉这样的事情,他很是气愤,但要说这个青年是“无辜的”,他也很不以为然。卡迪菲一边握着父亲的手,一边解读着“神蓝”那张冷漠而又透出几分嘲讽的脸。“神蓝”极不情愿地坐在那儿,他觉得自己掉进了陷阱,可要是出去的话又怕大家议论。之后:1坐在法泽尔身边的伊斯兰青年(几个月后他被证实参与了谋杀教育学院院长)试图要把这起谋杀案嫁祸到政府特工的头上;2革命派人士详细介绍了他们被捕入狱的朋友们的绝食行动;3来自社团的三名库尔德年轻人则威胁说如果声明不能在《法兰克福评论报》上发表的话,他们就拒绝签名,他们还十分认真、激动地朗读了关于库尔德文化和库尔德文学在世界历史上的地位的一篇文章。

失去了孙子的奶奶突然问那要接受声明的“德国记者”在哪儿,卡迪菲站起身来,以一种安慰的语气告诉她说,卡现在就在卡尔斯,不过为了不影响声明的公正性,他没来参加会议。一个女人敢在政治会议上站出来如此自信地发言,房间里的众人都不太习惯,一时间不禁对她肃然起敬了起来。这位大妈扑到卡迪菲的怀里哭了起来。卡迪菲表示将会尽其所能,让这份声明能在德国的报纸上发表出来,她还从这位大妈那里拿到了一张写有她孙子名字的纸。

这时,出于好心才做了奸细的左派分子拿出声明的初稿(他把它写在了一张笔记本的纸上),摆出一个奇怪的造型,读了起来。

草稿的题目是“关于卡尔斯发生的事情致欧洲公众的声明”。大家对这个题目都很满意。后来法泽尔微笑着对卡讲述了他当时的感受:“我第一次有这样一种感觉,自己所在的小城市有朝一日也会被写进世界历史。”而这句话后来也被卡写进了“全人类和星辰”一诗。但“神蓝”立刻就反对道:“我们不是在对欧洲发出呼吁,而是对全人类。我们的这份声明不是在卡尔斯或是伊斯坦布尔,而是要在法兰克福发表的,希望这不会吓到大家。欧洲公众不是我们的朋友,而是我们的敌人。不是因为我们敌视他们,而是因为他们本能地歧视我们。”

起草这份草稿的左派分子说道:“不是全人类,而是欧洲的资产阶级在歧视我们。”他说穷人和工人是他们的兄弟。不过这一点没人相信,就连他那经验丰富的朋友也不相信。

“在欧洲,没有人像我们这样穷。”一名库尔德青年说道。

“孩子,您去过欧洲吗?”图尔古特先生问道。

“我还没找到这样的机会,可我的姑父在德国,他是个工人。”

大家轻声笑了起来。图尔古特先生在椅子上挺直了腰板,说道:“尽管欧洲对我而言意味深长,可我也从没去过。这并不可笑,我们当中有谁去过欧洲,请举起手来。”包括在欧洲呆过多年的“神蓝”在内,没有一个人举手。

“可我们都知道欧洲意味着什么,”图尔古塔先生继续说道,“欧洲是我们人类的未来。因此如果先生,”他指向“神蓝”,“想用全人类来替换欧洲的话,我们可以修改标题。”

“欧洲不是我的未来,”神蓝微笑着说道,“我这辈子到现在为止,我从没想过要模仿他们,也没有因为自己不像他们而感到自卑。”

“在这个国家里,不只是伊斯兰分子,共和主义者也有民族自豪感,”图尔古特先生说,“不用欧洲而用全人类这个词,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关于卡尔斯发生的事情致全人类的声明!”草稿的作者读道,“这样显得太绝对了点。”

根据图尔古特先生的提议,大家准备用“西方”这个词来代替“全人类”。可“神蓝”身边的一个脸上长满粉刺的年轻人却不同意。最后,根据一个声音很尖的库尔德年轻人的建议,大家决定只用“一份声明”来作标题。

声明的草稿和以往的不同,很简短。“伊斯兰教徒和库尔德候选人很显然就要在即将举行的选举中取得胜利时上演了一场军事政变”,对于开头的这句话,大家都没有不同意见,可图尔古特先生却表示了反对,他说卡尔斯压根儿就没有欧洲人所说的民意测评,选民在选举的前一夜,甚至在投票的时候也会因为一个鸡毛蒜皮的原因而改变主意,改投其他党的票;在这儿,这样的事很常见,因此,谁也不能说哪个候选人一定会赢得选举。

起草声明的左派奸细回答他道:“大家都知道,军事政变是在选举之前,是针对选举结果发动的。”

“他们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剧团,”图尔古特先生说道,“因为大雪把路都封了,所以他们才会那么成功,几天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

“您要是不反对军事政变的话,您来这儿干吗?”另一个年轻人说道。

坐在“神蓝”身边的这个家伙,脸像甜菜一样红红的,一点儿礼貌也没有。他说的这番话也不知道图尔古特先生听到没有,但卡迪菲立刻就站了起来(只有她一个人站起来发言,包括她自己在内,没人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说自己的父亲因为政见不同,蹲了多年的监狱,任何时候他都反对政府的压迫。发言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冒着愤怒的火焰。

她父亲马上拽着她的大衣让她坐了下来。“对于您的问题,我的回答是这样的,”他说,“我之所以来参加这次会议,是为了向欧洲人证明在土耳其也有民主和理智的人。”

“要是有家德国报纸给我两行地方的话,我才不会去证明这个呢。”脸红红的家伙嘲讽道。他本来还想说点别的,可“神蓝”拽了拽他的胳膊,让他别再说了。

这些已经足以让图尔古特先生后悔到这儿来了。他告诉自己,自己不过是顺道来这儿看看的。他像是一个在想着完全与此不相干的事的人似的,站起身来,先朝门口走了一两步,随后他望着黑山大街上飞舞的雪花,朝窗边走去。卡迪菲走过去搀着他,就好像她要是不扶的话,她父亲就走不动路似的。父女俩就像两个想要忘却烦恼的孩子一样,看着一辆马车从楼下白雪皑皑的大街上驶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