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三位家庭教师都是东大的高才生。一个教社会和国语,一个教数学和理科,还有一个教英语。估计昭和四十六年的升学考试,将增加记述一类的考题,以代替延续至今的不是划〇就是划×式的回答方式,还有,英语增加听写,国语增加作文。老师立即叫透练习英语广播中新闻节目的听写,先把新闻录入磁带,然后放在耳边反复听上数十遍。
理科有一道关于地球和天体运动的题目:
(1)金星在黎明时分处于怎样的位置才可能长久观察到?用图中的符号回答。
(2)处于问(1)位置的金星,通过望远镜观察,呈现怎样的形态从ⓐ-ⓓ中选择最正确的一项,请用符号回答。
ⓐ西半部发光。
ⓑ东半部发光。
ⓒ细如月牙状。
ⓓ圆而光亮。
(3)日没时分,火星于正南方天空闪耀,火星处在何种位置?用图中符号回答。
(4)午夜零时,火星于正南方天空闪耀,火星处在何种位置?请用图中符号回答。
……透即可从图上指出B点,正确回答了问(1),从问(2)中选出ⓒ,在问(3)中指出L点,又在问(4)中立即找出太阳-地球-火星相并行的G点。四个问题都答对了,使得家庭教师们惊诧不已。
“这道题以前做过吗?”
“没有。”
“那么,怎么会答得这么快呢?”
“火星和金星我每天都看,十分熟悉。”
当你问起一个小孩子他喂养的小动物的习性时,他会马上做出准确的回答。透的表情正是这样。其实,在信号所望远镜那个小小的围栏里,星星们就像终日转动车轮的小白鼠。他只需通过观望,对它们投以思念的食饵。
不过,透尽管留恋自然,也不因丧失望远镜的世界而悲伤。他热爱那种单纯得不可思议的工作,并有着“上班”的感觉。将双眼投向那水平线的彼方,就是他幸福的根据,然而对于这种爱和幸福的丧失,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惜。他拿定主意,至少在二十岁成人之前,跟在老人身边,在洞窟里摸索前行。
家庭教师都是本多亲自通过面试挑选的秀才,他着意于那些具备明朗的世俗的性格,可以充当透榜样的秀才。谁知,竟也有失算的时候,一位教国语的姓古泽的学生,对透的头脑和性格抱有特别的兴趣,看到透学习很累,深为同情,常带他到附近的咖啡馆,有时还陪伴他到远方旅行。本多被他那副开朗的表情所蒙骗,反而对他感谢不尽。
透也很喜欢古泽,古泽动不动说本多的坏话,透从不轻易附和他。
有一次,他们顺着本乡真砂坂向下溜达,从区公所前边往左拐,朝着水道桥方向走去。因为正在修筑地铁六号线,路面杂乱无章,随处搭满高大的脚手架,致使后乐园方面的景观也给挡住了。过山车刚用纤细的钢丝编成,像随处散落的空笼子,透视着十一月下旬及早黑下来的天空。
两人从出售奖杯、体育器械的商店以及荞麦面馆门前穿过,来到可以望见马路对面后乐园游乐场入口的地方。只见彩虹色的墙壁上凿开一座拱门,两排电灯泡从左向右,不住明灭闪烁。告示牌上写着:
十一月二十三日前,晚间营业至八时为止
这么说来,夜夜辉煌灿烂的天空,再过两三天就完结了。
“怎么样?到那边乘坐一下观览车,歇歇脑筋好吗?”
古泽问道。
“哦。”
透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想象着自己于电珠依稀的灯光里,极不情愿地坐在客人很少光顾的脏兮兮的桃红色观览车里,周围的风景只能看到光与影的横杠杠罢了。
“哎?怎么样?考试还有九十二天呢,干吗心事重重?一定会录取的。”
“还是去咖啡馆吧。”
“你是个不爱活动的人啊。”
棒球场三垒一侧的大看台,犹如巨型圣杯涨满暮色高高耸立。对过有一家“卢纳尔”咖啡馆,古泽的双脚径直踏上咖啡馆的楼梯。
透跟着古泽下去一看,店堂出乎意料的宽阔,巨大的喷水池周围摆着椅子,桌子与桌子之间可以任其俯仰。茶褐色的地毯稳健地吸纳着沉静的照明。客人也不多。
“没想到住处附近有这样一个地方。”
“这正说明你整天关在屋里。”
古泽要了两杯咖啡,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透一支。透忙不迭接过去。
“在家里躲着抽挺不好受的呀。”
“本多先生够厉害的。你到底和中学生不同,都是一名社会人啦,他还禁止你抽烟,想把你拖回孩子时代。但是你只要忍到二十岁就行啦。等考入东大,尽情展翅高飞,好好让你爹吃惊一下吧。”
“可不是吗,我正想着这事儿呢。不过,你可要保密啊。”
古泽微微蹙起眉头,怜悯地笑了笑。透明白,这正是刚刚二十一岁的古泽,强装成一个大人的表情。
古泽戴着眼镜,一张平静的圆脸,笑起来鼻子根儿荡着皱纹,这是他特有的可爱之处。眼镜腿儿松了,他总是时时用食指尖儿朝眉骨间顶一顶,看样子似乎不间断地苛责自己。他手脚粗大,身个儿比透大得多。然而,这个本是铁路职工儿子的穷秀才,身体内部却深藏着暗红色海虾似的蠢动的灵魂。
古泽认为,透同自己都是贫苦出身,而这位少年凭借坚强的努力和忍耐,侥幸抓住养父的财富而不肯撒手。透并不想立即打破自己在古泽心目中的肖像。
别人为自己描画的形象都很自由。他的自由本来就是属于他人的。说实在的,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有侮辱。
“本多先生的真实意图弄不清楚,他或许将你当作英才教育的Marmot吧?不过,你也挺不错的,继承下来一大笔财产,再也不用拼命爬到人世的垃圾山上,伸着脏手掏垃圾啦。但你得保持坚强的自尊心,哪怕毁灭自己也要保住自尊心。”
透本想说已经保有,但还是控制住了。
“是的。”
他说。透的习惯是,不论什么样的回答,总要先在嘴里咂咂味儿。自己要是觉得太幼稚,就干脆咽进肚里。
今天晚上,父亲本多应邀出席律师们会餐,不在家。他和古泽两个可以随便到哪里简单地吃顿晚饭,不用那么着急回家。父亲居家的晚上,不管有什么要事,午后七时都要一起吃晚饭。有时会有客人同桌,每当庆子来访的晚上,透最感痛苦。
喝了咖啡,眼睛更加清亮了。然而,没有什么值得可视的东西。他望着碗底残留着半圆形的咖啡渣。那碗底和望远镜的镜头都是圆的,厚厚的不透明的瓷器,阻挡着透的视线。碗底上,人世社会的底子完整地呈现出白瓷的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