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2/3页)
古泽侧着脸,突然发话了,就像把语言的烟头一下子丢进烟灰缸。
“你有没有考虑过自杀?”
“没有。”
透吃惊地瞪大眼睛。
“不要用那副眼光瞧我。我自己也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
“我这个人,大体上是讨厌自杀者的衰微和软弱的。不过,只有一种自杀是可以谅解的,那就是为了追求自我正当化而自杀。”
“那是一种怎样的自杀呢?”
“你感兴趣吗?”
“嗯,有点儿。”
“好吧,我来说说……
“比如说,有个故事说,一只老鼠老以为自己是猫。也没有什么缘由,那只老鼠仔细分析了自己的本质,确信自己与猫无异。由此,它也用不同的眼睛看待同类的老鼠了。它相信所有的老鼠都只不过是自己的食物,只是为了不被识破,自己才不吃老鼠的。”
“一定是只很大的老鼠吧?”
“肉体的大小倒不是问题,这是信念问题。这只老鼠认为,自己之所以长着一副老鼠嘴脸,但那只不过是‘猫’这一观念披上的伪装。老鼠相信思想,不相信肉体。它觉得只要有猫的思想就够了,无需体现这样的思想。因为这样,才会有最大的侮辱的快感。
“可是有一天……”
古泽用指尖儿顶顶眼镜,鼻子根儿上刻着说服性的皱纹。
“可是有一天,这只老鼠遇到了真正的猫。
“‘我要吃你。’
“猫说。
“‘不,你不能吃我。’
“老鼠回答。
“‘为什么?’
“‘猫怎么能吃猫呢?这从原理上,本能上都讲不通啊。你呀,别看我这副模样儿,咱也是只猫哩!’
“猫听到这儿,一下子笑得倒在地上。它颤动着胡须,两只前爪抓着虚空,笑得布满白色绒毛的肚皮一瘪一合。接着,翻身而起,猛地扑向老鼠要将它吃掉。老鼠大喊:
“‘为什么要吃我?’
“‘因为你是老鼠。’
“‘不,我是猫。猫不能吃猫。’
“‘不,你是老鼠。’
“‘我是猫。’
“‘那好,拿出证据来!’
“老鼠看到身边有个洗衣盆,里边泛着洗涤剂的白色泡沫,它一头栽进去自杀了。猫伸出前爪沾了点儿舔舔,洗涤剂的味道太差,放着漂浮的老鼠尸体走开了。猫离去的缘由很清楚,一句话,那东西不能吃。
“这只老鼠的自杀,就是我所说的自我正当化的自杀。当然,它并没有因为自杀而使得猫把它当作一只猫,老鼠自杀时无疑也是认识到这一点的。但是,老鼠是勇敢、聪明而富有自尊心的。它看透老鼠有两种属性。第一,老鼠不管从哪方面说都是一块肉;第二,因此对于猫来说是可以吃的。不外乎这两点。关于第一个属性,它很快灰心了。思想轻视肉体招来了报应。但是,第二个属性是有希望的,首先,它当着猫的面而死,没有被猫吃掉;其次,它将自己弄成一个‘根本没法吃’的东西。凭这两点,至少可以证明自己‘不是老鼠’。既然‘不是老鼠’,证明‘是猫’就容易得多。为什么呢?因为生就一副鼠相的东西,假如不是老鼠,那就可能是另外任何一种东西。于是,老鼠的自杀是成功的,它完成了自我正当化。……你说是吗?”
透一边倾听一边在心中反复掂量着青年嘴里说出的这则寓言的分量。古泽想必对这个故事在心里琢磨了无数遍,一定是滚瓜烂熟。其实,透很早就觉察古泽这个人外观和内心互有龃龉。
假如古泽通过这个故事说明自身存在的问题,那就罢了;要是他已经发现透的内心,借此对他进行讽喻,那就应该提高警惕。透伸出无形的精神触角进行探索,似乎用不着担心。古泽越是讲下去,他的灵魂就越发躬腰塌背,团缩于自身的深海之中,无暇他顾。
“然而,老鼠的死是否震撼了世界呢?”他再也不顾有透这个旁听的人在场,只管一个劲儿倾诉下去。透只以为他是自言自语,随便听听就是了。他第一次听到古泽的音调里充满阴郁的苍苔般的苦恼。“世界对于老鼠的看法,有没有因此而稍有改变呢?这个世界真的有一种东西长着一副鼠相而又不是鼠吗?有谁真正听到过这种传闻呢?猫们的确信是否多多少少有过动摇呢?还是猫为了防止这个寓言的流布而变得神经过敏呢?
“然而,不必大惊小怪。猫什么也没做。它很快忘了,开始洗脸,然后睡觉,进入梦乡。作为猫,它意得志满,甚至没有认识到自己是猫。而且,在这个完全放松的慵懒而怠惰的午睡里,猫轻而易举地变成老鼠所梦寐以求的另一种东西。猫凭借苟且偷安、自我满足和无所意识,可以无所不为。熟睡的猫身子上空,蓝天一碧,彩云流徙。风儿将猫的香气传遍世界,它那鱼腥味儿的鼻息如音乐一般随处弥漫……”
“你说的是权力吧?”
透问道。他感到有义务同古泽搭话。不料对方立即变得和颜悦色起来,像老好人一样回答:
“是的呀,你倒挺明白。”
透一下子失望了。
于是,这一切最终都暗含着青年所喜欢的悲惨的政治。
“总有一天你会觉悟到的。”
尽管周围没有什么人,但古泽还是压低声音。他从桌子上凑过脸来说话时,透蓦地闻到他那早已忘却的口臭。
为什么一直忘了呢?在复习国语准备迎考的时候,他们脸儿磕着脸儿,不住闻到古泽的口臭,当时也没有特别感到厌恶,可如今倒成了透讨厌他的根据。
这则猫和鼠的故事,古泽从头至尾讲起来,尽管没有丝毫的恶意,但总有一种令透恼怒的因素。不过,他不想以此作为憎恶古泽的因由,他觉得这样反而越发贬低了自己。他讨厌古泽,甚至憎恶,但总得另外找个能充分说服自己的理由。因而,口臭就忽然变得难于忍受了。
古泽丝毫没有觉察,他只顾说下去。
“总有一天你会觉悟的。来自欺瞒的权力,要想维持下去,就得使欺瞒如细菌一般时时刻刻都在增殖。你对它越是发动攻击,它的欺瞒的耐性和繁殖力越强大。最后,你不知不觉就在灵魂深处产生了霉菌。”
——不久,两人走出了“卢纳尔”,到附近吃了碗中国面条。比起陪父亲吃晚饭时面前摆着好多碗碟,透觉得好吃多了。
面条腾起的热气使透眯细着眼睛,他一边吃一边估量自己同这位大学生所产生的共鸣会带来怎样的危险。他们在心情上确实有着某种共性,然而,琴弦的共鸣是受控制的。说不定古泽就是父亲为了考验自己挑选的奸细,想从透这里套出话来吧。透心里明白,就像今天这样,他把自己招呼出来(当然出自父亲的要求),然后汇报去了哪些地方,还要从父亲那里索回临时支付的花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