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费里尼[1]文章有感(第7/8页)

我差不多等了一个多小时,一切井然有序。有很多人在二十三号房间前等待,我的表格上也写着这个数字。让人印象特别深刻的是那些老年人,他们颤巍巍地搬着沉重的旧式打字机来。三个穿着平民服装的年轻官员态度礼貌但一脸的百无聊赖,他们可能是国家安全局的,他们可能对这种马戏团的常规检查也有些不屑,但是不管怎么样,一切进展得非常迅速。

首先是些常规问题:你有汽车吗?如果有,是什么牌子的?你有自己的房子还是住在国家公有的公寓里?谁和你一起住?配偶的工作?国外是否有亲戚?出国旅游过吗?国内有没有亲戚?有没有亲戚在党中央或内政部工作?当我知道这些问题都要书面回答,我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吃惊了。第一次面对这样荒诞不经而且毫无关联的问题,我确实还是害怕过。我迅速而潦草地填好表,按要求打了两篇规定的文章,把每一个键统统用了一遍,然后又一次得到了我的许可证。我感觉很好,拿着我那神奇的玩具回家了。

我还在电梯里的时候,就听到刺耳的警笛声。国民自卫队!我匆忙地打开房间的门,冲向阳台。警笛没有停止,它在向大家宣告:这个小小的车队包括他的豪华轿车、他的宠物狗的豪华轿车、急救医生的车、三辆警车,最后是三辆装着“技术”人员的普通汽车。确实,和平时那些工作访问的随行队伍相比,这样的护卫部队算是简单的了。这显然是民族小丑一次出其不意的出行,这让他的那些下属感到措手不及。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意外的出行,否则人行道上肯定会挤满鼓掌的市民,通常他们会为了这个特殊目的从别处运来妇女、儿童、士兵和雇员。

民族小丑想视察白宫施工的进展情况,他命令把这个城市最美的地区夷为平地,为建造白宫腾出地方。“马戏团大街”把整个城市一分为二——或者九部分,或者更多部分,这样,伟大的总统马戏团就可以最终控制这个城市的空中轮廓。

护卫队在城市运河上的一座小桥边停了下来,桥下的水发出恶臭的气味。他想展望一下未来的前景,他的身边簇拥着一群下属,他们手中挥动着图纸和地图,拎着公文包,急切地预测着他下一步的方向,敏捷地判断出他每一个手势的意思。他们都是西装革履的绅士、建筑工程师、雕塑家和装潢设计师,现在他们因为兴奋而涨红了脸,狂乱地四处跑动着,跌跌绊绊,结结巴巴。

四周的阳台上挤满了各种蠢人:公司职员、家庭妇女和孩子。这些都不是应警察的命令在预定地点集合的观众,有那么一会儿,人们不知道这样的一群人会有什么反应,然后,他们开始鼓掌了。没有大叫,没有抱怨或诅咒—是的,他们确实是在鼓掌,虽然零零星星,仿佛是睡梦中的条件反射,这种无意识的反应已经在幼儿园老师严厉的鞭打下进入了他们的血液。这是一种习惯性的鼓掌,但确实是自发的,没有通常来自警察的压力,也许他们是因为害怕同事和邻居。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从他那一年三百六十五套长袍中,特殊服装商为他挑选了合适的一套——暗黄色真丝面料的外套。一顶皱巴巴的伦敦帽戴在头上,低低地压在眉毛上。他的行动非常从容谨慎,他没有抬高嗓门,听上去非常冷静,很像一个谦虚的小店主人,他一边听别人说话一边在小本子上记笔记,他的每一个随从都在记笔记。这个小老板似乎特别注意那些专家对他说的话,按照那天事先的安排,他一言不发地听他们汇报。在一群慌乱的人中,他看上去像是其中唯一正常的人,唯一一个戴着正常面具的人。专家们近乎歇斯底里的溜须拍马和小丑略带疲倦的平静表现形成了可悲而可怕的对比。

旁观者的迷乱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很快,他意识到了一个事实,小丑破坏了他的生活,毒害了他的日子,他的,还有所有人的——这个可怜的流浪者,这个下流的煽动家!他的白色面具——和他的头盖骨一样苍白。这么多年被一个小丑奴役着,难道不可悲吗?这难道不是全人类的痛苦吗?

在某个瞬间,旁观者心中感到一种傲视这场闹剧的优越感,感觉自己变得崇高起来——他成为一个贵族:他,一个弃儿,“艺术家”,已经知道他要在别的地方安营扎寨,远远地离开这个浸透了鲜血的舞台。(“他不能说:‘我要等到暴君被推翻的那一天!’因为那也许需要等上十年,而这期间他的创作力却日渐衰退。”)

这最后的对峙只持续了一秒钟,然后他抖落了满身的疲倦,仿佛要把那曾经侵入到他身体中每一根纤维的毒物彻底清除掉。

无法逆转的时间,时间无法带回我们想要的一切:房子、书籍、放弃了的工程或是失去了的朋友。

邪恶难道会依附在如此可怜可笑的人身上?地狱的印记难道就表现在这些可笑的(甚至可怕的)哑剧中?

他不值得我们诅咒!他一无是处,他将死无葬身之处——这是对这场可怕灾难的总结。

他的漫画在这个国家的每一面墙上笑着,这是一个曾经充满希望的国家,生命的希望,不论是好是坏,总算还有生命:青春的光彩、衰落的悲伤、爱情的陶醉、叛逆的梦想,还有痛苦的失望。变好还是变坏?也许这个国家从来没有自由,但它是在这个恶魔出现之后才变成地狱的,在他导演的狂欢节中,人们美化着未来,庆祝着死亡。他渺小而苍白,这个小丑,这个渺小的白老鼠,瘟疫的传播者,一无是处的死人骷髅。

那儿的生活里总是充满等待,永远在准备面对未知的不断被推延的东西,这是傻瓜奥古斯特在昨天之前一直过的生活,永远充满悬念的生活。现在,这一切已经被他抛在身后,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但是它曾经像无法愈合的伤口一样伴随着他,伴随着他的每一个脚步。曾经有人说过:“生活的道路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一边是地狱,另一边也是地狱,生活的道路从它们中间穿过。”

等待流浪者的是什么?是在空地上翻筋斗,还是又一个化装舞会的麻木不仁?或是失落的陌生人在陌生人中间的孤独和脆弱?那些孩子老人珍藏在心,诗人视为至高无上的字眼:自由、良心、尊严、勇敢和牺牲呢?它们只能成为墓碑上的装饰。

“诗人的孤独——什么是诗人的孤独?”这是一群喜欢格言和妙语的作家在战后最初的几年里写在一份问卷中的问题。

“是没有被宣布的马戏团常规。”这是四十年前年轻的诗人策兰在流亡到西方前所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