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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额上有一道闪光,
她脸容俯向前方,
并一跃抓住未来机遇,
把一切都委之于欲望。
——丁尼生《悼念集》,1850
一百年前,埃克塞特离首都比今天远得多,因此,现在英国各地的游客到伦敦来享受的各种邪恶设施,它当时还是能够有一些的。假如说埃克塞特在一八六七年已经有一个红灯区,未免有失夸张。尽管如此,在远离市中心和大教堂的地方,还是有一个名声糟糕的地区。它位于该市河边的斜坡上,历史上——在远远早于一八六七的年代里,当埃克塞特是一个有相当规模的港口的时候,曾是埃克塞特生活的中心。它是由一些拥挤的街道组成的,还保留着许多都铎王朝时期的建筑,灯光昏暗,臭气熏天,热闹非常。那里有妓院、舞厅和豪华小酒店,但是更常见的还是各种饱受蹂躏的姑娘和妇女:未婚母亲、情妇,她们都是从德文郡恐怖幽闭的村庄和小镇逃出来的。简言之,它是个臭名昭著的藏污纳垢之地,到处都是廉价的寄宿舍和萨拉在威茅斯住过的那种小旅店。当时严肃的道德浪潮在全国其他一些地方席卷生活的各个领域,而这里成了一个安全的避难所。在所有这些方面,埃克塞特不是例外,在为普遍的男性贞洁的斗争中,有大量不幸的女性受了伤,当时各个郡的大城镇都必须为她们提供立足之地。
在这一地区边缘的一条街道上,矗立着一排乔治王朝时期风格的联立房屋。兴建的时候,这些房子无疑是能饱览河边景色的。可是后来造起了仓库,把景色给遮住了。这些房子十分明显地失去了天然雅致方面的自信。它们的木制部分的油漆已经剥落,屋顶没有了瓦片,门板开裂。其中有一两幢仍是私人住宅,但是中间的五幢联立房屋,在原来的砖头上涂上一层深棕色的油漆,破坏了原有的格调,虽然成了清一色,却显得很寒碜。在这排五连屋中门上方挂有一块长长的木头招牌,向人们宣称这是一家旅馆,准确地说是“恩迪科特家庭旅馆”。拥有并管理这一旅馆的是马撒·恩迪科特太太,木头招牌也向路过行人提供了这一信息。她的主要特点是人品高尚,从不打听顾客的有关情况。她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德文郡妇女,也就是说,她不在乎打算住宿的客人是谁,而只在乎他们为住宿而交的房钱。她把那些站在客厅一侧的小办公室里的人按照付钱的多少进行分类: 十先令房客、十二先令房客、十五先令房客,等等,这些价码指的是每周的房钱。那些习惯于住在现代旅馆里每按一次铃就要花费十五先令的人,可别以为她的旅馆便宜了。当时租一农舍的正常房租是每周一先令,最多两先令。在埃克塞特,相当好的小住处租金可能是六七先令。因此,最便宜的房间每周收十先令租金,尽管除了女业主的贪婪以外,找不出什么别的明显的合理解释——使恩迪科特家庭旅馆成了上等货。
一个灰色的傍晚,夜逐渐来临。灯夫用长竿把对面人行道上的两盏煤气灯点亮,照亮了仓库墙上的裸露的砖块。旅馆的一些房间里点起了几盏灯,楼下的比较亮,楼上的比较柔和。维多利亚时代的房子大多如此,人们考虑铺设煤气管道太贵,因此楼上不用煤气灯,仍用油灯。透过大门旁的一扇楼下窗户,可以看到恩迪科特太太坐在一张桌前,旁边有一小盆火,全神贯注地在读她的“圣经”就是她的分户账。从那一扇窗户顺着对角线向上,到右边末端房屋的另一个窗户,一扇昏暗的顶楼窗户,它那黑紫色的窗帘还没有拉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十二先令六便士的样板,当然我说的是房间,不是客人。
实际上那儿是两个房间,一间是小小的会客室,另一间是更小的寝室,是用乔治王朝时期风格的一个大房间隔成的。墙纸上有模糊的深褐色细花图案。有一张旧地毯,一张三脚圆桌,桌布是深绿色的棱纹平布,桌布的四角可以看出有人曾在上面自学,显然是第一次学刺绣,两张制作粗劣的扶手椅,雕饰过度,套着用陈旧的暗红色天鹅绒做的椅套,另外还有一个深棕色红木五斗橱。墙上挂着一幅变了色的查尔斯·卫斯理①的印刷像,还有一幅画艺拙劣的埃克塞特大教堂水彩画,几年前,一位落魄的妇人勉强以此抵交部分房租。
除了一个用铁栅防护的小火炉,炉子底下堆放着一些杂乱的东西以外,上面所罗列的便是房间里的全部陈设了。这时,炉火已快燃尽,成了深红色。只有一个小小的细节令此陋室生辉: 壁炉周围有一圈白色大理石做装饰,是乔治王朝时期风格,其上部雕有优雅的仙女,手执满载花朵、象征丰饶的羊角。也许她们的古典面孔上一直都带着某种惊讶的表情。现在,这种惊讶肯定在她们的脸上:她们发现了,才一百年时间,一个国家的文化竟发生了如此可怕的变化。她们降生时,这里是一个令人快乐的松木板房间,现在她们发现自己居住的地方已经变成了昏暗、肮脏的斗室。
门一打开,多日不见的房客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口。假如仙女们真能呼吸,她们一定会宽慰地舒一口气。那剪裁奇特的上衣,那黑色的女帽,那件有小白领的靛蓝连衣裙……可是萨拉步履匆匆,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进了房间。
这并不是她初到恩迪科特家庭旅馆的情形。几天前,她是怎样到这里来住的,倒是很简单。她小时候在埃克塞特的一所私立中学就读,这家旅馆的名字在同学中传为笑谈。人们开玩笑地把形容词当成名词②,使旅馆的名字解释为恩迪科特一家人口如此众多以致必须自己拥有一整座旅馆才能住得下。
那天,萨拉乘多尔切斯特的公共马车到了终点站。她的箱子前一天就到了,等她去认领。一个脚夫问她要去哪里。她一时有些慌乱。除了依稀记得那个笑话之外,她想不起任何一个旅馆的名字。脚夫听到她说出目的地时,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明显是告诉她,她选择的不是埃克塞特最好的旅馆。但是他二话没说就扛起了她的箱子,她紧随其后,穿过小镇,向我已经提过的住地走去。她对旅馆的外观并不感到惊奇,在她的记忆中(但她也只见过一次),它以前更有家居气氛,更有尊严,更开放……可是,乞丐哪能挑肥拣瘦。她孤身一人,没有人说三道四,她多少感到一点宽慰。她先交了一周以上的租金,这显然已经足以让店主对她有了不错的印象。她本来想租最便宜的房间,但是后来她发现,只住一间房就要交十先令,而一间半只需多交二先令六便士,于是便改变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