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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多用严峻的手势,不愿意

她那虚假的朋友近身,转向冥王哈得斯,

挥手叫我们走,保持你的孤寂。

——马修·阿诺德《吉卜赛学者》,1853

沉默。

他们躺在床上,做完美事,似乎瘫痪了,凝固在罪恶中,冻结在欢乐里。性交过后,查尔斯并没有出现轻度的伤感,而是立即充满了全面的恐惧。他像一座突然遭到原子弹轰炸的城市,一切都已夷为平地,一切原则、一切前途、一切信念、一切体面的打算,都不复存在了。但是他却幸存下来,仍然拥有最可爱的生命。他是最后一个活着的人,无限孤独……但是罪恶的放射线已经侵入他的神经和血脉。在远处的阴影中,欧内斯蒂娜伤心地对他怒目而视,弗里曼先生狠狠给了他一巴掌……他们显得多么冷漠,他们的无情是有道理的,他们冷酷地等待着。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体位,以减轻自己对萨拉的重压,接着又改变为仰卧,好让她贴身躺着,把头枕在他肩上。他眼睛盯着天花板,脏得一塌糊涂,脏得让你没法说!

他把她搂得稍微紧一些。她羞怯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手。雨停了。底下传来缓慢而有节奏的沉重脚步声,有人从窗户下面经过,也许是个警官吧。执法的。

查尔斯说:“我比瓦盖讷更坏。”她唯一的回答是捏他的手,似乎是否定他的话,让他别这样说。但他是个男子汉。“我们会有什么结果?”

“除了此刻,我什么也不想。”

他又拥住她的双肩,吻她的前额,然后又望着天花板。此时她是那么年轻,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我要取消婚约。”

“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我不能这样做。都怪我。”

“你提醒了我,你让我清醒了。完全是我的错。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就知道……我选择了轻率,把自己的一切责任都置之脑后。”

她低声说,“这正是我希望的。”她又伤心地重复了一遍,“这正是我希望的。”

他抚弄她的头发,秀发散落在她肩上、脸上,像给她蒙上一层薄纱。

“萨拉……最甜蜜的名字。”

她没有回答。一分钟后,他用手轻轻抹平她的头发,仿佛她是个孩子。但是他已心不在焉。她仿佛感觉出来了,终于开口说话。

“我知道你不会和我结婚。”

“我应该和你结婚,我希望能娶你。如果我不这样做,我将永远无法再面对自己。”

“我是个邪恶的女人。我长期以来一直梦想能有这样的一天。我不合适做你的妻子。”

“我最亲爱的——”

“你在世上的地位,你的朋友们,你的……还有她——我知道她一定很爱你。我怎么会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感受呢?”

“可是我已经不再爱她了!”

她让他的热情逐渐冷却,最后归于沉默。

“她值得你爱,我配不上你。”

他终于开始相信她说的是真话。他把她的头转过来,他们借助室外昏暗的灯光,互相盯视着对方半明半暗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某种恐惧,她的眼神却很冷静,还流露出一丝笑意。

“你应该不是说叫我离开吧,似乎我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她一声不吭,但是他从她的眼睛里读懂了她的意思。他用一只胳膊支起上半身。

“你不能这样百般宽恕我,什么要求都不提。”

她让头陷进柔软的枕头里,双眼茫然地望着黑暗的未来,“为什么不能这样呢,如果我爱你的话?”

他使劲抱紧她。想到她为他做出这样多的牺牲,他不禁泪水汪汪,两眼发痛。格罗根医生和他对她的评价太不公平了!她比他们两人都高尚。查尔斯顿时对男性充满了轻蔑: 浅薄、轻信、自私。然而,他自己也是男性,男人自古以来就有的狡猾和怯弱在他心里冒了出来: 也许这一次是他最后一次寻欢作乐,最后一次过放荡生活?但是一想到这里,他立刻感到自己像一个因起诉过程中的技术性错误而获宣告无罪的杀人凶手。他也许能逍遥法外,但内心深处永远会有负罪感。

“我对自己太不了解了。”

“我也有同感,因为我们犯了罪,而我们又不能相信自己犯了罪。”她说话的时候仿佛凝视着无尽的黑夜。“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你能活得幸福。现在我知道了,确有一天你真的爱过我,我可以忍受……什么想法我都能忍受……唯独不能忍受想到你会死。”

他又支起自己的身子,望着她的脸。她的眼睛里仍有一丝笑意,还有一种深刻的认识——由于他对她的肉体有了认识,她这是在精神上或心理上给予他的回答。他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贴近一个女人,如此与女人融为一体。他俯下身子吻她,由于和她的嘴唇亲密接触,下身又开始蠢蠢欲动,但是他的吻比这要纯洁得多。查尔斯和维多利亚时代的许多男人一样,他不可能真正相信,一个感情细腻的女人会乐意充当男人发泄性欲的工具。他已经不可容忍地亵渎了她对他的爱,这种事情不应该再发生了。而且时间——他不能再待下去!他坐起来。

“楼下的那个人……我的下人还在旅馆里等着我。我请求你给我一两天的宽限期。现在我想不出该怎么办。”

她闭上双眼说,“我配不上你。”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下了床,走进另一个房间。

瞧!他仿佛突然遭了雷击。

他在穿衣服的时候,低头看见衬衫前尾上有一片红色血迹。起初他以为一定是自己什么地方划破了,可是他并不觉得疼。他偷偷检查了一下自己。他猛地一把抓住椅背顶端,回头凝视卧室的门——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要是换成一个更有经验或者少一点狂乱的恋人,早就会察觉出来了。

他强暴了一个处女。

他背后的房间里有动静。他的脑袋在旋转,他昏头昏脑,他赶紧把衣服穿上。他听见有人把水倒进脸盆里的声音,瓷器撞击声,肥皂盘的摩擦声。她并没有把自己给瓦盖讷。她说了谎。她在莱姆里季斯的一切行为,一切动机,都是建立在谎言基础上的。但是目的何在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讹诈!

把他完全置于她的控制之下!

男人思想中所有那些令人讨厌的女淫妖概念,男人的这么一类恐惧——害怕女人阴谋从他们的血脉中吮吸活力、利用他们的理想主义诈骗其钱财、把他们融化成蜡、把他们塑造成她们罪恶的迷恋对象……所有这一切,还有对于拉隆西埃上诉案中举出的可恶证据的重新相信,使查尔斯的头脑充满了世界末日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