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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一个人去相信他所不能自觉自愿地接受的、适合于他心理和道德性质的事物,是不道德的。
——纽门《自由主义的十八个命题》,1828
我真切地感到仍和他在一起,
他和着嘹亮竖琴用不同调子
唱歌:人类会以遗骸作为阶梯,
一直上升至更为崇高的境地。
——丁尼生《悼念集》,1850
他下楼来到厅里的时候,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恩迪科特太太站在账房门口,张嘴想说什么。可是查尔斯迅速说了一句很有礼貌的“谢谢你,太太”,没等她提完问题,或者注意到他的礼服大衣上少了一只纽扣,他已经从她面前走过,融入夜色之中。
外面又下起了倾盆大雨,他盲目地走在街上。下大雨也好,上哪儿去也好,他都不在乎了。他的最大愿望是在黑暗、隐匿、被遗忘的环境中重新平静下来。但是他在不知不觉间却闯进了我在前面描绘过的埃克塞特的道德沉沦区。它和多数道德沉沦场所一样,充满灯光和活力: 商店,小旅馆比比皆是,许多人在门道里避雨。他选择了一条顺着陡坡下行的街道,向埃克塞特河边走去。街道中央是一条被堵塞的排水沟,两旁各有一道很脏的台阶。但是环境很安静。街道尽头角落处,有一座红石小教堂映入眼帘。查尔斯突然觉得有必要进一回教堂。他推开一扇小门,门很低,他只能弯着身进去。有上行台阶通向教堂地面,地面比临街的入口处高。台阶上头站着一位年轻的助理牧师,他正在关最后一盏灯,看到这么晚还有人来上教堂颇感惊奇。
“我正要锁门呢,先生。”
“请求你允许我祈祷几分钟好吗?”
助理牧师重新把灯拧亮,把这位深夜主顾仔细打量了一番。看来像个绅士。
“我就住在街道对过。有人在等我。请你替我把门锁上,把钥匙送来给我。”查尔斯鞠躬表示感谢。助理牧师从台阶上下来,走到他身边。“是主教说要上锁的。依我看,主的殿堂应该时时开放。但是我们的奉献盘实在太值钱了。我们的时代世风日下。”
于是查尔斯一个人留在教堂里。他听见助理牧师穿过街道的脚步声。他从里面把旧门锁上,登上通往礼拜堂的台阶。到处弥漫着新油漆的气味。唯一的一盏煤气灯隐约照亮了新涂的金,但是那些暗红色的哥特式大尖拱表明,这座教堂是很古老的。查尔斯在主通道中途处找了个座位坐下,透过圣坛屏凝视着圣坛上方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受难像。后来他跪在地上,低声诵读主祷文,僵硬的双手紧捏在一起,放在面前的祷文架上。
例行祷文一念完,四周立刻又被黑暗、寂静、冷清所笼罩。他开始结合自己的情况编了一段特殊祷文:“求神赦免我,赦免我的自私,赦免我有违你的戒律,赦免我丢尽了脸,赦免我的淫荡,赦免我欲壑难填,赦免我对你的智慧和慈爱缺乏信心。主啊,在我艰难痛苦之时,求你赦免我,劝勉我……”但是由于语言的某种双关意义在他心神烦乱的下意识中起了作用,他的面前浮现出萨拉的面孔,泪流满面,痛苦万状,具有格吕内瓦尔德笔下《悲哀的母亲》的一切特点。那幅作品他曾在科尔马、科布伦茨、科隆……或者什么地方看到过,他记不清了。他努力想记起那个城市的名字,无聊地费去一些时间,只记得是以字母C开头的……他站起来,坐回到教堂长椅上。教堂里空无一人,鸦雀无声。他凝神注视耶稣在十字架上的受难像,但是他看到的不是基督的面孔,却是萨拉的面孔。他试图重新开始祷告,但那是无济于事的。他知道神不会听他的祷告。他突然开始痛哭。
除了极少数例外,绝大多数维多利亚时代的无神论者(由布雷德洛领导的一群富有战斗性的精英分子)和不可知论者都有很深的受排斥感,都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天才。在具有相同信仰的朋友中间,他们可以随意取笑教会的愚行、派系纷争、穷奢极欲的主教、富于欺骗性的清规戒律、在外教区长①、工资太低的助理牧师、陈旧过时的神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然而基督仍然是一个合情理的令人生畏的怪才。今天我们绝大多数人认为,基督是一个完全世俗化的人物,是一个叫作拿撒勒的耶稣的人,极富使用比喻的天才,善于创造个人神话,善于用信仰指导自己的行动。但是,在维多利亚时代,无神论者和不可知论者心目中的基督形象不可能是这样的。当时,世上所有其他人都相信他的神力,因此他对不信仰者的斥责就显得更加严厉。在我们自己时代的种种非人道行为和我们的罪恶之间,我们建起了一幢政府管理的福利和援助大厦,把慈善事业充分组织起来。但是维多利亚时代人的生活比起我们的生活距那种非人道行为近得多;那个时代的聪明而敏感的人感到个人责任非常重大。因此,在艰难时世,一个人要想拒不接受表示同情的这一普遍象征真是难上加难。
查尔斯内心深处并不希望成为一个不可知论者。在这之前,因为他从来不需要信仰,所以他非常愉快地学会了不靠信仰过日子。他的理智,他对赖尔和达尔文的认识,都告诉了他,他是正确的——不相信任何教条。然而,此时他在这里,并不是在为萨拉哭泣,而是为自己不能对上帝说话而哭泣。他知道,在这漆黑的教堂里,他与神之间已经有了阻隔,沟通是不可能的。
寂静之中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撞击声。他回过头,连忙用衣袖去揩眼睛。但是不管想进来的人是谁,显然接受了现在教堂已经关门的事实。那个人仿佛是查尔斯本人被拒之门外的那一个部分,离去了。他站起来,背着手开始在长椅之间的通道上来回踱步。地板上嵌着一块块墓碑,上面的名字和日期已经被磨得难以辨认,成了别人的生命的化石式残存,它们似乎都瞪大了眼睛望着他。或许是由于他在石板上来回踱步,或许是他这么做的时候心里产生了轻微的亵渎神明的感觉,或许是他刚才的绝望情绪,总之是有什么东西终于使他恢复了平静,头脑又变得清晰起来。于是在他善良的自我与邪恶的自我之间,或者是在他和教堂尽头阴影中那个张开四肢的形象之间,逐渐形成了一段对话。
我该从哪里谈起?
就从你所做过的事情谈起吧,我的朋友。自己做过的事情就不要再企图否认了。
不是我主动要做的。我是受诱惑才做的。
是什么东西诱惑了你?
我受骗了。
欺骗背后是什么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