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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们看出,它已将我们带往何等境地……坚持要求我们秉性的一部分完美无缺,而非全部;把道德的一面、服从和行动的一面遴选出来,以适应这样一个急切的目的;把道德良知的严格性看成是眼下主要的事情,而把孜孜追求各部分都尽善尽美、我们人类完满而和谐的发展推迟到未来和另一个世界。
——马修·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主义》,1869
“她……恢复过来了吗?”
“我让她睡了。”
医生背着手,走到房间另一端,目光顺着布罗德街一直望到大海。
“她……她什么都没说吗?”
医生只是摇头,连头都不回。他沉默了一阵,后来猛然回头冲着查尔斯大喊。
“我正等着你做出解释呢,先生!”
查尔斯做了解释,虽然做得不好,但是没有为自己辩护。有关萨拉的情况他讲得很少。只有在欺骗了格罗根这件事情上,他找了借口。他责怪自己,因为自己坚持认为,把萨拉送进精神病院将是极大的不公平。医生静静地听他解释,很严肃,很专注。查尔斯一讲完,他又转身面对窗户。
“可惜我想不起但丁为摒弃社会道德规范的人规定的特殊刑罚方式了,否则我也要为你开列同样的刑罚方式。”
“我认为我会受到充分的惩罚。”
“那是不可能的。用我的计算办法肯定不够。”
查尔斯沉默。
“我是在扪心自问之后才拒绝你的建议的。”
“史密森,绅士拒绝别人的建议仍然是绅士,但是撒谎就不是绅士了。”
“我认为我撒的谎是有必要的。”
“就像你认为满足你的性欲也是必要的。”
“这个字眼我不能接受。”
“你最好学会接受。世上所有的人都会把这个字眼跟你的行为联系在一起。”
查尔斯走到房间中央的桌子旁边,把一只手按在桌子上。“格罗根,你想让我一辈子都过虚伪的生活?我们的时代已经充满了甜言蜜语的虚伪,对我们人性中一切虚假的东西都大加赞扬,难道这还不够吗?你要把我也搭进去吗?”
“我是要你在把那位清白的姑娘卷入你对自知的追求之前三思。”
“但是我们一旦得到那种体验,我们还能摆脱它的支配吗?不管其后果多么令人厌恶,你已经身不由己了。”
医生冷冰冰地做了个鬼脸,移目他视。查尔斯看得出,医生既愤怒又有些神经质,其实是在威吓一阵之后,对他公然冒犯当地习俗该怎么办心中无数。他当时的确有思想斗争,一方是在莱姆镇生活了四分之一世纪的格罗根,另一方是见过世面的格罗根。当然还有别的因素: 他喜欢查尔斯。他私下里对欧内斯蒂娜的看法和罗伯特爵士差不多,认为她虽娇小美丽,但很浅薄。甚至在他自己的过去也还深埋着一件事,其确切的性质没有必要全盘披露而只需指出这么一点,因为有过那件事,当他提及性欲这个字眼时,要比过去提及时大大地显得是特指某个人了。他说话仍然带着责备的口气,但是他回避了查尔斯问过他的道德问题。
“我是一个医生,史密森。我只知道一个压倒一切的准则。一切痛苦都是恶的。它可能也是必要的。但那并不能改变它的基本性质。”
“如果不是出自那个恶,我不知道善是从哪里出来的。如果没有旧我的废墟作为基础,又怎么能建立起更完善的自我呢?”
“街道对面那位年轻姑娘已经被你糟蹋成了废墟,她还能建立起什么来呢?”
“她为了摆脱我而受一次苦,总比……”他话没说完就静默了。
“啊,你敢肯定吗?”查尔斯一声不吭。医生低头望地毯,“你已经犯了罪。对你的惩罚就是让你一生都记住这件事,因此你先别赦免自己,只有死亡才能赦免你。”他摘下眼镜,用一方绿色丝手绢揩拭。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他再次开口说话时,虽然仍带有责备的口吻,但是变温和了。
“你会跟另一个姑娘结婚吗?”
查尔斯象征性地松了一口气。格罗根医生刚一走进房间,他马上就知道自己先前的自信——他不会在乎一个海滨浴场医生的看法——是一钱不值的。查尔斯对这位爱尔兰人的博爱品格极为尊重,从某种意义上说,格罗根代表着他所尊重的一切。他知道自己的罪行不可能得到完全的宽恕,但是,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命运不会被彻底抛弃已经很满足了。
“我真诚地打算这样做。”
“她知道吗?你告诉她了吗?”
“是的。”
“她理所当然接受了你的求婚?”
“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她会接受。”他把那一天早上萨姆去给萨拉送信的情况解释了一番。
小个子医生转过身来和他正面相对。
“史密森,我知道你不是坏人。我知道,你一定是相信了她对自己的出格行为所做的解释,否则你是不会那样干的。但是我要提醒你,你还是应该保留一点怀疑。将来你对她提供任何保护的时候,都应该把这一个疑点考虑在内。”
“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过了。”查尔斯斗胆做微笑状,“如同我考虑过我们男人谈论女人时所使用的让人迷惑的行话一样。女人像商店里许许多多的商品一样,整整齐齐地坐在那里,让我们男人走进去,把她们翻过来翻过去,指着这一个或者那一个说,我喜欢的就是她。难道情况不就是这样吗?如果她们允许我们这样做,我们就称赞她们正派、可敬、谦恭。但是如果有一件商品竟敢无礼为她自己说话——”
“我想她所做的一定不只是这样。”
查尔斯对这一指责加以嘲弄,“她做的都是上流社会司空见惯的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上流社会的无数妻子不遵守自己的婚姻誓言都能得到开脱,而……唯独我却要备受责难。她只给了我一个地址。我完全可以不到那里去找她,也就不会有现在的后果了。”
医生没吭声,只是看了他一眼。现在他不得不承认查尔斯诚实了。他重新开始俯瞰底下的街道。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话,讲话的习惯和声音都恢复了正常。
“也许是我老了。我知道,像你这种在婚姻问题上毁约的现象已经十分普遍,若对此感到震惊,就等于公开宣布自己是老顽固。但是我也要把自己的困惑告诉你。我和你一样,讨厌言不由衷之辞,无论是宗教的还是法律的。法律在我眼里向来就是一头驴,绝大部分宗教也好不了多少。我无意在这些方面攻击你,也绝不会在任何方面对你进行攻击。我只是把我的看法告诉你。我的看法是这样的。你认为你自己属于一个理性的科学的特殊阶层。不,不,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没有那么虚荣。尽管如此,你还是非常希望属于那一阶层。我并不因此而责备你。我有生以来也一直抱有同样的希望。但是我请你记住一件事,史密森。在整个人类史上,特殊阶层为了自己能掌握权力提出过许多理由。但是时间只允许一种理由。”医生重新戴上眼镜,转过身来面对着查尔斯,“这唯一的理由是: 无论特殊阶层为自己的事业提出过这样那样特别的理由,他们总是给这个黑暗的世界带来了比较美好比较公平的道德规范。如果他们不能努力做到这一点,他们就只能变成暴君、苏丹,一味追求个人的欢乐和权利。简而言之,他们只能成为自己的下流欲望的牺牲品。我想你一定明白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以及从今天这个不愉快的日子开始它与你本人之间的特殊关系。如果你能变成一个比较好一些、比较慷慨大方一些的人,你可能会得到宽恕。但是如果你变得更加自私了……你就会受到加倍的谴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