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吐痰入盂
请相信,我正处在分崩离析之中。
我这不是比喻,这也不是一段耸人听闻、故意叫人摸不透的开场白,其可鄙的目的,只是为了获得怜悯。我的意思很简单,那就是我就像一把旧水壶一样浑身上下都是裂缝——我这可怜的身体,怪里怪气,一点也不可爱,受到历史太多的打击,上上下下都有东西往外直冒,手指被门轧断,脑袋又被痰盂打破,我的身体已经开始出现裂痕。总而言之,我确确实实是在分崩离析,目前这一过程虽然很慢,但已经有迹象表明分裂的速度正在加快。我只是请你相信(我已经深信不疑了)最终我会碎成(大约)六亿三千万个无名的而且一定会被遗忘的尘土似的微粒。就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决定要在这张纸上把一切写下来,以免遗忘。(我们这个民族善于遗忘。)
有一些恐怖的时刻,但它们都过去了。恐慌就像是吐着气泡的海兽升上来吸气,在海面上翻滚了一阵,最后又潜入深海之中。重要的是我得保持平静。我嚼着槟榔果,朝一个廉价的铜碗吐过去,玩着“吐痰入盂”这个古老的游戏。这是纳迪尔汗的游戏,他是从阿格拉的一群老头那里学来的……如今你可以买到“火箭蒟酱卷”,它就像那会将牙龈染得通红的槟榔糊一样,叶子里裹的东西含有令人愉快的可卡因。但那会是使人上当的。
……从我面前的纸张上升起了一阵酸辣酱的气味,那是不会错的。因此,让我别再这么含糊下去了吧。我,萨里姆·西奈,拥有从古至今最为灵敏的嗅觉器官,将我的后半生用在了大规模调制辛辣调味品上。可是这么一说,你会吃惊得目瞪口呆。“搞烹饪的?”你会说,“只是个厨师?这怎么可能?”但是,我得说,能如此熟练地掌握烹饪和语言的多种技能实在难得,但我做到了。你大惑不解,但是,你瞧,我可不是你雇的那种二百卢比一个月的烧饭师傅,而是自己开厂,在我个人所有的霓虹女神橘黄和翠绿的灯光下干活。归根结底,我的酸辣酱和酱油同我夜里乱涂乱抹有关——白天在酱缸之间,夜里在那些床单当中,我把时间都用在腌制保存上面。记忆同水果一样,被腌制起来,免受时间的腐蚀。
可是博多又来到了我身边,硬是要把我拖回到线性叙述的世界里,也就是“接下来出了什么事情”这样一个大千世界里。“照这样的速度,”博多埋怨说,“你得花整整二百年才能把你出生的事情讲完。”她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臀部漫不经心地朝我这边扭过来。不过她骗不了我。我知道她尽管一再反对,但其实是入了迷。我的故事使她好奇得要命,这是毫无疑问的,因此她突然不再跟我啰唆要我回去、要我多洗洗澡、要我把全是醋迹的衣服换掉、要我把这家整天飘着香料气味的暗暗的酱菜厂放手掉,哪怕暂时放一放也好……这会儿我的“牛粪女神”索性在这间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支起一张小床,并且在两个烧得黑黑的煤气灶上煮东西给我吃,让我在活动台灯的灯光底下写作,只是偶尔打断我,劝我说:“你最好快一点,要不然你写到老死也还没有说到生出来的事呢!”我尽力将一个成功的说故事人理应感到的自豪感压制下去,力图开导她:“事情——甚至连人也一样——常常是互相渗透的,”我向她解释,“就像你烧煮时候的香味。比方说,伊尔瑟·卢宾的自杀就一直渗透到老阿达姆心中,并且一直像个污水坑似的待在那儿,直到他见到了真主。同样,”我拖长了声音认真地说,“往事也点点滴滴地渗入到我心中……所以我们不能对它置之不理……”她耸耸肩膀,使她的胸脯可爱地一起一伏,又打断了我的话。“依我看,像这样讲你一生的故事,简直是发疯,”她嚷道,“你连你父亲怎样见到你母亲都还没有提到呢。”
……博多肯定也渗透到我的心里。随着历史从我这个全是裂缝的身体里喷薄而出,我的“莲花”不声不响地渗透进来,这其中有她务实的态度,她那似是而非的迷信观念,她对神话传奇那种自相矛盾的爱好——因此,我下面来讲一讲米安·阿布杜拉之死的故事就恰到好处了。那注定要倒霉的哼哼鸟,是我们时代的一个传奇。
……博多是个大方的女人,因为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她总是待在我身旁,虽然我没法帮她多少忙。对啦——在我开始讲纳迪尔汗的故事之前我再要提一下——我没法像个男人。尽管博多施展出各种各样的本领和技巧,我还是没法渗到她身体里去。她把左脚放在我的右脚上,用她的右腿勾住我的腰,抬起头凑到我脸上,柔情地低声撩我。她还凑在我耳朵上说:“现在你东西写完了,让我们瞧瞧有没有办法叫你另一支铅笔也管用!”尽管她试了又试,什么法子都用上了,可我还是没法吐到她的痰盂里面去。
忏悔得够了。还是向博多的“接下来出了什么事情”的压力屈服,同时记住能为我所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现在就从红药水跳到一九四二年来吧!(我也急着想让我的父母快点儿见面。)
似乎是这么一回事:那一年晚夏我外公,阿达姆·阿齐兹大夫染上了一种极其危险的乐观毛病。他骑着自行车在阿格拉到处转悠,嘴里刺耳地吹着口哨,尽管吹得不好,可他是满心快乐。染上这种毛病的绝不只是他一个人,因为尽管政府当局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它扑灭,但那一年这种恶性的疾病在印度全国各地爆发了,必须采取强硬的措施才有可能防止它失控。在康瓦里斯路路口卖蒟酱卷的铺子门口的那些老头儿一边嚼着槟榔,一边怀疑这是个骗局。“我已经活了两辈子那么长了,”年纪最大的一个说道,由于那么多的年头在他的声带周围互相摩擦,他说话的声音就像旧收音机那么吱吱咯咯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许多人在这样糟糕的时候这么快活,真是鬼迷心窍了。”那确实是一种生命力很强的病毒——照理说单是天气对它的繁殖就很不利,因为雨已经显然不会来了。地面迸裂,路边全是尘土,有几天连十字路口的柏油路面都裂了宽宽的口子。在蒟酱卷铺子里嚼槟榔的人谈起预兆来,他们一边玩着吐痰入盂的游戏,让自己消消气,一边猜测不知有什么怪物会从地上的裂口里面冒出来。他们提到了无数个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只有天晓得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有天下午,一个锡克人从自行车修理铺子里出来,显然是因为天热,便把头巾从头上脱掉,这时他的头发却无缘无故地突然直直地竖立起来。更烦人的呢,是缺水缺到了这种程度,连送牛奶的都找不到干净水来兑到牛奶里去了……远处,又在打一场世界大战。在阿格拉,天气越来越热。但是我外公还是吹着口哨。在这种环境下他还这样吹口哨,蒟酱卷铺子里的老头儿觉得很是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