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当众宣布(第5/6页)

“这生意完蛋了。”基马尔先生说。他并不是对此感到同情,他是在批评阿朱那自行车公司的老板。

瞧,灾难(同时也是一件令人宽慰的事)的乌云在早晨变了色的天空中升起,结成了一个球。看它如何一路朝西往旧城区的中心飞去。真主啊!它就像是一根手指,指着钱德尼巧克这个穆斯林居住区!……在那里,就在这时,利法法·达斯正在西奈家的那个弄堂里吆喝着:

“快来看啊,样样都有,来看全世界啊,来看啊!”

几乎到了发布公告的时候了。我不否认我很兴奋:我待在有关我自己的故事的背景之中已经太久了,尽管还要等一段时候我才可以上场,但能先有机会朝里面看上一眼也是好的。因此,我满怀期望,随着天空中那根手指,朝下面望一望我父母住所那一带的情况吧!在那里的弄堂里自行车驶来驶去,街头小贩叫卖着纸包的炒鹰嘴豆,撅着屁股的二流子手拉着手在街上晃荡,一片片纸在空中飞舞,糖果摊子上飞起一大团一大团的苍蝇……由于是从天空中俯瞰下去,因此这一切都显得很矮小。还有很多小孩子,一群一群的,都是听到了利法法·达斯咚咚响的神奇的鼓声和他的吆喝跑出来的,“顿亚戴克霍”,意思是“看看全世界呀!”没穿短裤的男孩子,没穿背心的女孩子,穿着白色校服的有钱人家的孩子,他们的短裤用松紧背带吊着,吊带的扣子是像蛇一样的S形状,还有手指胖乎乎的小胖男孩子。大家都拥到了装在轮子上的黑匣子周围,这其中就有这个特殊的女孩。这个女孩两道浓黑的眉毛连成了一条线,她就是那个粗鲁的信德人家的八岁女儿,这家人家已经在屋顶上升起了那个尚未诞生的巴基斯坦国旗,就在这会儿他也还在咒骂邻居,他的女儿手上拿着四安那的钱冲到街上,脸上的神情就仿佛是小矮人当中的女王,她的嘴里随时都会吐出要人命的话来。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我不知道,不过我认识那两条眉毛。

利法法·达斯呢,糟糕的是,他不巧刚好把他那个黑匣子靠在一道有人在上面画了个万字图案的墙上,(在那时候你到处可以看到万字图案,极端主义的国家义勇服务团把每堵墙都画上了万字,不是纳粹的那一种,那种方向恰好相反,而是古代印度教代表权力的符号,它的名字在梵文中就是“善”的意思)……我一直在为他出场大吹大擂的这个利法法·达斯是个年轻人,平时不显山露水,只有当他笑起来时或者摇起鼓来时你才会注意到他,他一笑就变得很迷人,鼓一摇呢孩子们就忍不住要跑过去。在全印度,这些摇鼓的吆喝着“第里戴克霍”,意思是“来看德里呀!”但此地就是德里,利法法·达斯就把他的吆喝改动了两个字。“来看全世界呀,样样都有呀!”这话当然是言过其实的,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心里也老琢磨着要多弄点东西,因此他想尽一切办法做到样样都有,把越来越多的明信片插到他的西洋镜匣子里。(我突然想起了纳迪尔汗的那位画家朋友,这种企图要把现实世界的一切纳入自己作品中的冲动,是不是一种印度病呢?更糟糕的是,我是不是也染上这种毛病了呢?)

在利法法·达斯的西洋镜里面有泰姬陵、米纳克西神庙和圣河恒河的照片,也有一些当代的著名镜头,这是利法法·达斯在试图收集更多现代题材的冲动下加进去的——例如:斯塔福特德·克里普斯离开尼赫鲁的住所呀,不可接触的贱民被人触摸呀,一大群读书人卧在铁轨上呀,还有一幅做海报的剧照,上面是个欧洲女演员头上垒着山一样高的水果——利法法·达斯把她称为“阳台上的卡门”。甚至还有一幅裱在卡片上的新闻照片,上面是工业区大火。利法法·达斯并不认为有必要向观众隐藏当代那些令人不快的画面……在他来到这些弄堂里时,常常有很多大人和小孩来看他那个黑匣子里又添了什么新东西,在最常来光顾的人当中就有阿米娜·西奈太太。

但今天的气氛有点儿紧张,印度自行车公司大火的乌云悬挂在这个居住区的上空,某种带有敌意的险恶的东西潜伏着……这会儿随着那个两条眉毛连成一线的女孩的尖叫声,它终于挣脱束缚冲了出来。她说起话来有点大舌头,像小娃娃那样,但其实她一点也不天真,“我先来!让开点……让我先看!我看不见!”因为已经有好几双眼睛凑在那个匣子的洞眼上,好几个孩子正津津有味地看着那些画片呢,利法法·达斯便说(他手没有停下来——照样在转动那个手柄,使里面的画片活动起来):“再过几分钟,小姐。大家挨个儿来,等一下就行了。”听了这话那个眉毛连成一线的矮人中的女王回答说:“不行!不行!我要先看!”利法法·达斯不笑了——变得不显眼了——他耸耸肩膀。小矮人当中的女王顿时气得满脸通红,这时候一句骂人的话冒了出来,一句要人命的恶毒咒骂涌到了她嘴唇上:“你好大的胆子,还敢到这个居住区来!我认得你,我爸爸认得你,人人都知道你是个印度教徒!”

利法法·达斯一声不吭地站着,摇动他那个匣子的手柄。但这会儿那个扎着马尾辫子两条眉毛连成一线的瓦尔基里用胖乎乎的手指指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吼了起来。身穿白色校服、吊带系着蛇形扣子的男孩子也跟着一块儿起哄:“印度教徒!印度教徒!印度教徒!”竹帘子拉了起来,那女孩的父亲从窗口探出头来参战,朝这个新来的目标破口大骂,那家孟加拉人也用孟加拉语骂开了……“肏娘贼!强奸我们女儿的王八蛋!”……想到报纸上一直在登穆斯林儿童遭受侵犯的消息,有个声音突然尖声叫了起来——是个女人的声音,也许就是那个愚蠢的佐赫拉的声音:“强奸犯!嘿,天哪,他们找到了那个王八蛋!就在那儿!”这会儿这个居住区笼罩在那朵手指形状的乌云所包含的疯狂和那个时代的整个乱成一团的虚幻状态当中,每扇窗口都有人在高喊,小学生们一遍又一遍地吼了起来:“强奸犯!强奸犯!强——强——强奸犯!”其实并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小孩子们从利法法·达斯身边躲开,他也拉着装在轮子上的匣子要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但是这会儿他已经被杀气腾腾的叫声包围住了,街上的二流子朝他这边走过来,男人们从自行车上下来,空中飞过来一只罐子,砸在他身边的墙上。见到一个额头上搭着一绺油光光头发的男人朝他逼近,他背靠到一个人家的门口,那人甜蜜蜜地笑着对他说:“那么,先生,就是你呀?印度教先生,是你糟蹋了我们的女儿,对吗?你这个崇拜偶像的先生,跟自己姐姐睡觉,是吗?”利法法·达斯忙不迭地分辩:“不,看在老天的……”像个傻瓜似的傻笑着……这时他身后的门打开了,他摔了个四仰八叉,跌到了一个幽暗的阴凉的走廊里面,就在我母亲阿米娜·西奈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