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洗衣箱中的事件

自从博多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我之后,已经整整两天了。这两天里,我的“牛粪莲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另一个女人取代了她在芒果卤汁缸旁的位置——她腰身也很粗,前臂上同样汗毛很重,但在我看来,别人根本无法代替博多!一种平衡给打破了,我觉得身上从头到脚裂痕变宽了。因为突然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再没有那只必不可少的耳朵来听我说话,那是不够的。我不觉勃然大怒,我的一个信徒怎么会这样无情地对待我呢?在我之前也有其他的人讲故事,但其他的人并没有被别人这样无礼地抛弃。当《罗摩衍那》的作者蚁垤在对象头神口述他的杰作时,象头神有没有半途离开呢?当然没有。(注意,尽管我出身于穆斯林家庭,我这个孟买人对印度教的故事是熟悉得很的。事实上,我还十分喜欢那个认真进行笔录的长鼻子、大耳朵的象头神的形象!)

没有了博多又怎么办呢?她无知而迷信,而我却无所不知,心中充满了奇迹。这两者相生相克,取得了平衡,我怎么能放弃这必不可少的对立面呢?她精神上那种自相矛盾的率直、粗鄙一向使我(曾经使我?)也能脚踏实地。没有了她,我又怎么办呢?我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成为一个等腰三角形的顶点,底下有两个相等的神在支撑着,一个是对往事的回忆这一无法无天的神灵,另一个就是现时这个“莲花女神”……那么,我现在是不是非得妥协,在一条狭窄的单维直线上走下去呢?

我也许是想用所有这些问题来进行遮掩吧。对了,也许这样说并不错。我应该把事情说明白,不要以问题做掩护,我们的博多走了,我很想她。是的,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还有活儿要干,例如:

在一九五六年夏天,世界上大多数的东西仍然比我个头大时,我妹妹“铜猴儿”养成了一个奇怪的习惯,就是老要放火烧鞋子。就在纳赛尔将船凿沉在苏伊士运河里,迫使船只绕道好望角,从而延缓了世事的进程之时,我妹妹也试图阻碍我们的进程。她极力想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心中老是希望自己处于事件的中心,即使是些不愉快的事件也罢(归根到底她是我妹妹。但是总理没有写信给她,也没有那个圣者坐在花园的水龙头底下注视她的成长;没有人给她算命,也没有记者给她拍照,她一出世就得靠自己奋斗)。她在鞋子那个天地里发动了战争,也许是希望以焚烧鞋子的方式使我们大家长时间地站着不动,从而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并不企图掩饰自己的罪行。我父亲走进房间,看到自己一双黑色牛津鞋在熊熊燃烧。“铜猴儿”呢,手上拿着火柴,站在一旁看着。他的鼻孔里闻到了一股烧焦的牛皮无法比拟的臭味,里面还混杂有樱花牌鞋油和一点儿三合一油的气味……“瞧,阿爸!”“铜猴儿”娇媚地说,“瞧,多漂亮呀,就同我头发的颜色一模一样!”

尽管采取了各种预防措施,那年夏天,我妹妹痴迷其中的快乐的红花还是在山庄各处蓬勃开放了。“鸭子”纳西埃的凉鞋、“电影大王”霍米·卡特拉克的鞋子上都开了花,头发颜色的火焰吞食了杜巴西先生那邋遢的翻毛皮鞋和丽拉·萨巴尔马提的细高跟鞋。尽管火柴藏了起来,仆人们奉命时时保持警惕,“铜猴儿”还是自有办法,惩罚和恐吓都对她不起作用。一年当中,梅斯沃德山庄时不时会冒出鞋子燃烧的烟雾来。最后,她的头发颜色加深,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棕色,直到那时,她对火柴才像是失去了兴趣。

阿米娜·西奈一向就痛恨打骂孩子的做法,她天性又不会提高嗓门叫唤,几乎弄得无计可施。一天又一天,对“铜猴儿”的处罚便是不准她开口。这便是我母亲对孩子管教的方法,她没法打我们,便只有命令我们闭上嘴。毫无疑问,这也是她自己母亲当年管束她父亲的方法的回声,她就是以沉默的方式来折磨阿达姆·阿齐兹的——因为沉默也可以有回声,那种回声要比任何声音的回响更为低沉而持久——她常会用力地说一声“住嘴!”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命令我们不许作声。这种处罚对我总是非常有效,但“铜猴儿”却不像我那样容易就范。她像她外婆那样紧闭嘴唇,不出一声,但还是动脑筋烧皮鞋——就像多年以前,在另一座城市里另一个猴儿干的好事,它最终使得漆布仓库化为灰烬……

我相貌很丑,她却长得很漂亮(就是有点皮包骨)。但她一懂事就像旋风那样调皮,像人群那样吵闹。被她有意无意打破的窗玻璃和花瓶不知有多少,再有你简直数不清有多少次她吃饭时把盘子打翻,使食物流出来,弄脏珍贵的波斯地毯。不准开口对她来说确实是最严厉的惩罚了,不过她还是高高兴兴地接受下来,天真无邪地站在一大堆被她弄坏的椅子和扯破的装饰品中间。

玛丽·佩雷拉说:“那个小丫头!真是个猴子!她天生该长四条腿的!”但阿米娜心里仍然念念不忘儿子有两个脑袋的预言,很为自己生出了一个正常的儿子而感到庆幸。她嚷道:“玛丽!你这是什么话?这种事情想都不能去想!”……尽管我母亲厉声抗议,但“铜猴儿”的确一半像人一半像其他动物。梅斯沃德山庄的所有的仆人和小孩都知道,她能够同小鸟和猫交谈,也能同狗说话。但在她六岁时,一天被一条怀疑染上狂犬病的野狗咬了一口,家里人不顾她又哭又闹,硬是把她抱到布里奇·坎迪医院里在肚子上打针,接连三个礼拜,每天下午都要去。从此以后,她似乎忘记了狗的语言,要不就是再也不肯同狗打交道了。她从小鸟那里学会了歌唱,从猫身上学会了一种颇具危险性的独立精神。只要有人同她说到爱她的事,“铜猴儿”就会怒不可遏。她内心渴望着温情,可是处在我的压倒一切的阴影底下,她感受不到爱。因此在有人试图将她渴求的东西给予她时,她会马上翻脸,似乎是在保护自己,免得可能上当受骗。

就像那一回,松尼·易卜拉欣鼓起勇气对她说:“嘿,听着,萨里姆的妹妹——你这人很靠得住。我,嗯,是这样,倒是很喜欢你……”她立刻走到逍遥别墅花园里去找他父母,他父母正在饮酸奶呢。她走上前去说道:“纳西埃阿姨,我不知道你家松尼在搞什么鬼。不过刚才我在灌木后面看见他和居鲁士用他们的小鸡鸡擦来擦去的!”……

“铜猴儿”在饭桌上不懂规矩。她在花圃里面乱踩,因此赢得了“问题儿童”的雅号。但是,尽管有镶在镜框里的德里来信,还有水龙头底下的圣者这些事,她同我关系还是非常亲密。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把她当作对手,而是当作盟友。结果呢,她从来没有因为我在家里享有特权地位而责怪过我。她说:“怪你什么呀?他们把你看成是大好佬,这是你的错吗?”(可是,多年以后,当我犯下了跟松尼同样的错误时,她也对付他那样对待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