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我的十岁生日(第5/6页)

到七月份时,阿赫穆德·西奈进入到一种几乎整天都是醉醺醺的状态之中。一天,艾丽斯告诉我们说他突然开车出去了一趟,弄得她担心别出事送了性命。不管怎样,他总算回来了,手上还提着一个蒙着布的鸟笼,他说里面是他刚刚弄到的宝贝,一只印度夜莺。“老天做证,他说了多久呀,”艾丽斯告诉我们,“他跟我讲了跟夜莺有关的各种各样的事情,所有那些夜莺唱歌等等之类的童话。例如:这位哈里发被它的歌声迷住了,它的歌声会使美妙的夜晚变得更加久长等等。这个可怜的人引用波斯文跟阿拉伯文,天晓得他究竟说的是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懂。但是他接下来掀开遮布,在笼子里面的只不过是只会说话的虎皮鹦鹉,朝尔市场上哪个骗子把它的羽毛涂上了颜色!可是,我怎么能够跟他说呢?这个可怜的人买到这只鸟,开心得要命,坐在那里老是嚷嚷:‘唱歌呀,小夜莺!唱歌呀!’……说起来真好笑,就在鸟儿由于羽毛上涂了颜色死掉以前,它也学会了这句话,便对他这样叫——并不是像鸟那样叽叽呱呱的,而是,嗯,用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说:‘唱歌呀,小夜莺!唱歌呀!’”

不过更糟的还在后头。几天过后,我同艾丽斯一起坐在仆人用的铁螺旋楼梯上,她说:“少爷,我真不知道你阿爸这会儿怎么搞的。他整天坐在那里嘴里不住地咒那条狗!”

那条杂种母狗是这年早些时候跑到二层楼高的小丘上来的,我们给它起名叫谢利,它不知道在梅斯沃德山庄动物的生活里充满了危险,选中了我们家。阿赫穆德·西奈在喝酒时便把它当作试验品,在它身上反复用家族的诅咒来咒它。

这个诅咒就是他当年生生捏造出来,想要镇一镇威廉·梅斯沃德的,但如今他的脑袋给弄得像一团糨糊,瓶中的精灵使他相信那并不是他生造出来的,只不过是他把词儿忘记掉罢了。因此他长时间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胡思乱想,极力要想把那句话回忆起来……“那条畜生也真可怜,他咒它的话真是太可怕了!”艾丽斯说,“我老是怕它会立时立刻倒在地上死掉!”

可是谢利只是坐在角落里,傻乎乎地朝他咧嘴笑,既不生气也不激动。最后,一天傍晚,他突然从办公室里跑出来,吩咐阿米娜开车带我们去霍恩比大道,谢利也一起去。我们个个脸上莫名其妙,在大道上来回溜达着,接着他说:“你们全上车。”但他不让谢利上来……我父亲驾着这辆罗孚车,越开越快,谢利跟在后面死命追赶。“铜猴儿”叫道:“阿爸!阿爸!”阿米娜也恳求着:“先生,请停一停!”而我坐着,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我们开出了好几英里,几乎快到圣克鲁斯机场了。他终于在这条母狗身上出了口气,就因为它不肯在他的巫术前面低头……它跑得爆破了动脉,嘴巴和肛门里直冒鲜血,立刻就死掉了,有条饥饿的母牛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

“铜猴儿”(她根本不喜欢狗)哭了一个星期。我母亲怕她脱水,硬要她喝下好几加仑的水。玛丽说,把水往她肚子里灌,就像是给草地浇水一样。不过我倒是很喜欢父亲作为我十岁生日的礼物送我的那条小狗,他买狗也许是出于一点儿内疚的心理吧。小狗的名字叫西姆基·冯·德·海顿男爵夫人,这条小母狗有纯种系谱登记证明,说明它的祖先中有好些是得奖的阿尔萨斯猎犬,不过后来我母亲发现这同那只涂了颜料的夜莺一样也是假货,就同我父亲忘记掉的诅咒和莫卧儿祖先一样完全出于想象。半年之后它患性病死掉了。从此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养宠物。

在临近我十岁生日的那段时候,脑子老是飘飘然顾自做着幻梦的不只是我父亲一个人。因为还有玛丽·佩雷拉,她醉心的是做出各种各样的酸辣酱、卤汁和咸菜来,尽管她性格开朗的妹妹艾丽斯来到了我家,但在她的脸上总现出一种忧烦的神色。

“哈罗,玛丽!”博多——她似乎被我这位犯下罪行的保姆打动了——对她回到舞台中央很是高兴,“那么她有什么心事呀?”

是这样,博多。玛丽老是觉得德哥斯塔的阴魂在纠缠她,她连觉都没法睡。她知道自己一合眼就会梦见他,因此强忍着不睡觉。结果她眼圈乌黑,眼睛里没了神。她的思想越来越糊涂,以致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醒着呢还是在做梦……进入到这种状态是很危险的,博多。不仅你做事受到影响,而且梦中见到的东西会时时出现……事实上,乔瑟夫·德哥斯塔已经越过了这道模糊不清的边界,如今在白金汉别墅里他不仅仅在梦魇中出现,而是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鬼魂。(那时候)只有玛丽看得见他,在我们家里所有的房间里他都出现在她面前,使她既恐惧又害臊的是,他竟然把我们这儿当成了他自己的家。她看见他置身于客厅里刻花玻璃花瓶、德累斯顿小雕像和吊扇不停地转动的影子之间,缩在柔软的单人沙发里,两条长腿穿着破裤子,搁在扶手上。他的眼睛就像是鸡蛋白,脚上有些窟窿,那是蛇咬出来的。有一回,她还看见他下午躺在阿米娜太太的床上,我母亲正在睡午觉,而他呢就镇静自若地躺在她身边,她脱口而出大叫起来:“嘿,是你!出去!你算什么呀,自以为是什么大亨了?”——结果只是把我母亲吵醒,弄得她莫名其妙。乔瑟夫的阴魂默不作声地对玛丽进行骚扰,最糟糕的是她在不知不觉中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她发觉那早已遗忘的怜爱之情又回到了自己的心中,尽管她告诫自己说这样简直是发疯,但她旧情难忘,这个早已不在人世的医院勤杂工又占据了她的心灵。

但是,这只能是单相思。乔瑟夫那鸡蛋白一样的眼睛一直毫无表情,他的嘴唇一直紧闭着,带着一丝讥讽的表示非难的冷笑。最后她意识到这一新的现形与她过去梦中所见的乔瑟夫并无不同之处(尽管他并没有缠她),假如她真正想要摆脱他的话,那么她就得去做那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那就是向别人坦白自己的罪行。但是她没有坦白,这也许要怪我——因为玛丽把我当作她自己的亲骨肉(尽管我根本不是她生的,她也不可能怀我),要是她把这事说出来的话,那对我会是极大的伤害。这样,为了我的缘故,她忍受着她良心上鬼魂的熬煎,站在厨房里满面忧郁地煮饭(我父亲有天晚上喝了酒,把厨子解雇了)。顺便说,这倒成了我的拉丁语教科书Ora Maritima(“在海边”)上第一句话的写照:“在海边,保姆在煮饭。”Ora Maritima,ancilla cenam parat.盯着正在煮饭的保姆眼睛,你见到的要比任何教科书写的都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