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真相大白(第5/6页)

整个山谷覆盖着薄薄的冰层,山峰紧紧环绕在这个湖畔城市周围,就像是气势汹汹地咆哮的锯齿……斯利那加的冬天,克什米尔的冬天。在十二月二十七日星期五那天,人们在哈兹拉特巴尔清真寺附近看到一个身穿长袍、流着口水的人,外表与我外公完全吻合。在星期六早上四点三刻,哈吉·穆罕默德·卡里尔·甘奈发现,清真寺内室珍藏的山谷里最宝贵的圣物,即先知穆罕默德的圣发被人偷走掉了。

是不是他偷的呢?假如是他偷的,那么他怎么没有走进清真寺,手持手杖,像他通常做的那样攻击那些忠实的信徒呢?假如不是他,那又是为什么呢?谣言满天飞,有人说中央政府阴谋“挫败克什米尔穆斯林的士气”,派人偷走了他们的圣发。又有人反驳说是巴基斯坦派来的密探偷走了这件圣物,以挑起动乱……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呢?这桩怪事究竟是一场政治事件呢,还是一位失去了儿子的父亲临终前第二次对主发动的报复行为呢?整整十天里面,所有的穆斯林家庭里都没人煮饭。出现了骚乱,有人焚烧汽车。不过我外公这会儿已经不问政治了,据说所有那些活动他概不参加。他心里只怀着一项使命,人们知道的是在一九六四年一月一日(也是星期三,恰好离开阿格拉一个礼拜),他朝一座山转过脸去,穆斯林错误地将那座山称为所罗门的座位,在山顶上竖着一根电台天线,还有那座形状像黑色气泡的商羯罗查尔雅神庙。我外公不顾城里人闹得翻天覆地,朝山上爬去,内部分崩离析的毛病不紧不慌地啃噬着他的骨头。人们没有认出他来。

从海德堡回国的阿达姆·阿齐兹大夫死后五天,政府宣布,对先知头上那根头发的大规模搜寻工作大功告成了。在本邦德行最高的神职人员聚集在一起检查那根头发的真伪时,我外公已经无法把真相告诉他们了。(假如他们搞错了……但我也没法回答我提的这个问题。)为了这一罪行被捕(后来又以身体有病而获释)的是个名叫阿布杜尔·拉希姆·邦德的人。但假如我外公没有死的话,他也许能够对这一事件做出一些更为奇怪的解释来……在一月一日中午,阿达姆·阿齐兹来到了商羯罗查尔雅神庙外面。人们看见他举起手杖,在庙里面,正在湿婆林伽前面做礼拜的女人们纷纷往后退缩——就像当年在一个整天迷恋四脚混凝土块的怒气冲冲的大夫面前退缩一样。接着骨头上的裂缝绽开了,随着骨头裂成碎片,他的腿再也支撑不住,他摔倒在地,这一来他的整个骨架摔得粉碎,再也无法修复。人们从他长袍口袋里面的几份材料上确定了他的身份,这其中有他儿子的照片,给妻子的信写了一半(地址幸而没有写错)。尸体太容易损坏,没法运出去,只好被埋葬在他出生的山谷里面。

我在观察着博多,她的肌肉开始心烦意乱地抽动起来。“想一想这件事吧,”我说,“难道发生在我外公身上的事有这么奇怪吗?把它同圣发失窃那件事所引起的轰动比较一下吧,因为有关那件事的所有细节完全实有其事。与之相比,一个老头的死去肯定是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博多放松下来,她的肌肉活动说明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因为我在阿达姆·阿齐兹身上讲得太多了,也许我有些害怕下面要讲的事情了,但真相是掩盖不住的。

还有一桩事实,在我外公死后,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总理也病倒了,并且从此没能恢复过来。这场重病最后在一九六四年五月二十七日夺去了他的生命。

假使我没有想要逞英雄,扎加罗先生也就不会拔掉我的头发。要是我的头发没有被拔掉一块,格兰迪·凯斯和胖墩佩斯也就不会来取笑我;玛莎·米奥维克也就不会激我轧断手指。从我手指里流出了既非A型又非O型的鲜血,这使我被赶出了家门;正是在流放期间我充满了复仇的欲望,最后造成了霍米·卡特拉克的被杀;要是霍米没有死,也许我舅舅不至于会在海上吹来的微风中从屋顶上跨出去;这一来我外公也就不会去克什米尔,并且不会因为登上商羯罗查尔雅山耗去太多的力气,最后折断了骨头。我外公是我家的奠基人,由于我出生的时辰,我的命运同我国家的命运连在一起,国家的缔造者是尼赫鲁。尼赫鲁去世了,他的去世完全得怪我,对这一结论我能够否认吗?

可是我们现在还是回到一九五八年去吧,因为就在丧期的第三十七天,十一年来一直使玛丽·佩雷拉(因此也使我)不得安生的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了。促成这一事件的是个很老的老头的人影,他身上发出的恶臭连我堵塞的鼻子也闻到了,他的手指和脚趾都不见了,身躯上长了好些疖子,还有好些窟窿,他爬上我们这个两层楼高的小丘。玛丽·佩雷拉正在阳台上掸竹帘子,她看到了尘土中那个人的身影。

这样,玛丽的噩梦终于变成了现实。她眼见乔·德哥斯塔的鬼魂裹着一身尘土朝底层阿赫穆德·西奈的办公室走去!就像是在阿达姆·阿齐兹面前现形还不够似的……“嘿,乔瑟夫!”玛丽高叫道,手中的掸子掉到了地上,“你现在走开!不要到这里来!不要用你那些啰唆事情来麻烦这几位先生!噢,上帝啊,乔瑟夫,走,走吧,你今天会要了我的命的!”但是那个鬼魂从小道走上前来。

玛丽·佩雷拉把竹帘子一放,任它们歪歪斜斜地挂在那里,冲进到房间里面,一下子跪倒在我母亲脚下——两只胖胖的小手抱在一起恳求——“太太!太太,饶恕我吧!”我母亲大吃一惊:“什么事呀,玛丽?什么事弄得你这样苦恼呀?”但玛丽说不出话来,她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哭喊道:“噢上帝我的末日到了,我亲爱的太太,只是请让我平平安安地走,别把我送去坐牢啊!”她又说:“十一年了,我的太太,我不是爱你们一家的吗?噢太太,那个面孔像月亮的孩子;不过这会儿我就要没命了,我是个坏女人,我会在地狱里面遭火烧!完啦!”玛丽反复叫嚷着:“全完啦,完啦!”

我仍然猜不出会有什么事,甚至就在玛丽一把搂住我的时候我也莫名其妙(如今我个子比她高了,她的眼泪抹在我的脖子上)。“噢孩子,孩子,今天得告诉你一件事,我干的事情,来,这样吧……”这个小个子女人极其庄严地站起身来,“……我要在乔瑟夫开口之前把一切全告诉你们。太太,孩子们,其他各位老爷太太,一起去老爷的办公室吧,我要说出来。”

我的生活当中不止一次遇到这种当众宣布的事情。上一次是阿米娜在德里的小弄堂里,这一次是玛丽在一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办公室……全家人满脸惊诧地跟在我们后面走下楼去,玛丽·佩雷拉牵着我,再也不肯放开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