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萨里姆如何得到了净化

下面要讲的是,嘀嗒嘀嗒声重又响了起来。但这一次倒计时的零点不是出生,而是结局。还要提到的是一种深深的厌倦感,大家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曲终人散成了唯一的出路。因为人也像国家或者小说中的人物一样,最后也会变得精疲力竭,没有其他办法,只有快快完事大吉。

月亮怎么掉了一片下来,萨里姆怎么得到了净化……时钟这会儿又在嘀嗒嘀嗒响着。因为所有的倒计时都需要一个零点,我得说明结局是在一九六五年九月二十二日来临的,零点到来的确切时刻,当然无可避免是在午夜钟响时分。艾利雅姨妈家里那只落地式大摆钟走时很准,但敲钟总会慢两分钟,它这回再也没有机会敲响了。

我外婆纳西姆·阿齐兹是在一九六四年年中来到巴基斯坦的,她离开时,尼赫鲁的去世在印度引发了一场激烈的权力斗争。财政部长莫拉尔吉·德赛和最有实力的贱民贾吉万·拉姆联合起来,决心阻止建立尼赫鲁王朝,因此英迪拉·甘地失去了国大党的领袖地位。新总理是拉尔·巴哈杜尔·夏斯特里,又是老一辈政治家当中的一员,他们这代人似乎都在长生不老的药水当中浸泡过。不过,对夏斯特里来说,这仅仅是个空幻境界。尼赫鲁和夏斯特里都充分证明他们不会长生不老,但仍然有其他好多人留了下来,用他们木乃伊样的手指抓住时间,不让它前进……但在巴基斯坦,时钟嘀嗒嘀嗒响着。

“母亲大人”表面上并不赞同我妹妹的事业,它太有电影明星的味道。“我这一家子呀,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叹着气对皮雅舅妈说,“比汽油的价格还更说不准。”不过,她内心很可能暗暗得意,因为她崇拜权势,而贾米拉如今成为大名人,国内最有权有势的人家无不对她表示欢迎……我外婆在拉瓦尔品第安了家。不过,她表现出很奇怪的独立性,没有住到佐勒非卡尔将军家去。她和我皮雅舅妈搬到老城区一幢简单的平房里,两人倾其所有,买下了一个加油站的经营权,实现了多年的梦想。

纳西姆从来没有再提阿达姆·阿齐兹,她对他的去世也不伤心。我外公生前好吵架,在他年轻时反对巴基斯坦独立运动,很可能将他朋友米安·阿布杜拉之死归罪于穆斯林联盟。如今他去世了,她几乎有点像是得到了解脱,因为她可以独自来到这个圣洁的国土了。“母亲大人”与过去一刀两断,集中精力经营起加油站的生意来。加油站位于拉瓦尔品第和拉合尔之间的主干道旁,地点是再好也没有了,生意非常红火。皮雅和纳西姆两人轮流坐在经理的玻璃小房子里,工人们为轿车和军车加油。她们两人联手大为成功。皮雅天仙般的容貌丝毫没有减色,吸引了大批的顾客。而“母亲大人”自从寡居之后,脾气也变了,她如今对别人的事情比对自己的事情更加感兴趣,她老喜欢请加油的顾客到她的玻璃小房子里来喝克什米尔红茶。人们有点忐忑不安地接受邀请,在他们弄清楚这位老太太并不想没完没了地跟他们唠叨那些烦人的老话时,大家放下心来,解开了衬衫领口,舌头也灵活起来。“母亲大人”听别人说东道西,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开心得不得了。加油站很快在附近一带变得很有名气了,司机故意绕道前来加油——常常是接连两天,这样他们既能够欣赏我天仙般美丽的舅妈,又可以把心中的烦恼向我那位耐心好得不得了的外婆倾诉。我外婆呢,变得像海绵那样有了吸附的本事,她总是等客人讲完,然后才从嘴唇里挤出几条简单而坚定的忠告来——这时候工人已经加好了油,并且把汽车擦拭干净。我外婆呢给他们的生活充了电,使他们的心情有了改善。她坐在她那个玻璃告解室里,解决人世间的问题。她自己的家庭呢,在她眼里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纳西姆·阿齐兹这位嘴唇上长着胡子的自豪的大家长,自己找到了对付悲剧的法子。但是在找到它的同时自己也成为那种冷漠的厌倦精神的第一个牺牲品,要解决它的唯一出路便是完事大吉。(嘀嗒,嘀嗒)……不过,在表面上,她似乎一点也不想跟随她的丈夫去那个专为好人预备的樟树花园里。她似乎同她离开的印度那些年岁极高的领导人有更多的相似之处。她以惊人的速度长得越来越胖,最后只好叫建筑工人来扩大玻璃小房子。“把它扩得尽量大一些,”她突然以少有的幽默感说,“也许过了一百年我还在这里呢,叫什么名字来着,只有安拉知道我会有多胖,我不想每过十一二年就来找你们一回。”

不过,皮雅·阿齐兹对成天汽油啊什么的并不满足。她同一系列的上校、板球运动员、马球手、外交官有了密切的来往。由于“母亲大人”对家里人的事情失去了兴趣,因此很容易瞒住她。但在这个小地方,这却成了人们的话题。艾姆拉尔德姨妈把皮雅怪了一通。皮雅回答说:“你是要我永远号哭着扯头发是吗?我还年轻,年轻人应该有点儿开心的事。”艾姆拉尔德咬紧嘴唇说道:“但是得顾顾面子呀……家庭的名声呢……”听到这话,皮雅头一扬。“你去讲面子吧,妹妹,”她说,“我呢,我要生活。”

但我觉得,皮雅这样自行其是,其中也有空洞的成分。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其实也感到了自己的个性一天天地消耗掉了。她疯狂地谈情说爱,实际上只是不顾一切地进行最后一次“表演”——表演她这样的女子所应该担当的角色。她并没有真正用心。在她内心深处,也在等待着那个曲终人散的时刻……自从阿赫穆德·西奈的面孔被秃鹫从空中扔下的一只人手打了一下以后,我家里的人一向容易成为天上掉下来的东西打击的目标,一年过后就会有晴天霹雳下来了。

在我外公去世、“母亲大人”来到巴基斯坦之后,我常常反复梦见克什米尔。虽然我从来没有去沙里马尔花园散步过,但我在夜里去了那里。我像外公那样乘坐小船在湖上荡漾,还爬到商羯罗查尔雅神庙的山上,我看到了莲藕和气势汹汹的锯齿一样的山峰。这也可以看作是折磨我们所有人的心灰意冷的情感的一种表现(只有贾米拉除外,安拉和国家使她劲头十足)——这也使人想起我的家庭既同印度又同巴基斯坦分离开来。在拉瓦尔品第,我外婆喝着克什米尔红茶。在卡拉奇,她的外孙被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湖水洗涤着。不用多久,克什米尔的幻梦就会发展成为全巴基斯坦人的心愿,我始终与历史紧紧相连,我发现我的幻梦在一九六五年成为整个国家的共同财产。这对即将到来的结局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到那时所有的一切都会从空中落下来,我终于得到了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