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萨里姆如何得到了净化(第6/7页)

还有,到底有没有伞兵部队呢?“……对所有的大城市都进行了空投,”“巴基斯坦之声”宣布,“所有身体健康的人必须带武器守夜,宵禁后见到任何人都格杀勿论。”但在印度是这样说的:“尽管巴基斯坦进行空中挑衅,”电台宣称,“我方未予理睬!”相信哪一方好呢?巴基斯坦的战斗轰炸机确实发动了“敢死袭击”,使印军飞机的三分之一一筹莫展地停在跑道上化为灰烬了吗?还有夜空中的那些舞蹈,巴基斯坦的幻影和奥秘战机对印度那些名字不是这么浪漫的米格飞机。伊斯兰的幻影和奥秘确实同印度教侵略者战斗了呢,还是这一切都是某种令人惊异的幻想?炸弹落下来了吗?爆炸是不是真有其事?能不能举例至少死了一个人呢?

还有萨里姆呢?他在战争中干什么来着?

是这样,我一边等着应征入伍,一边去寻找友好的、能使我忘掉过去的、让我安睡并且将我带入天堂的炸弹。

近来把我压垮了的可怕的宿命有了一个更为可怕的形式。我的家四分五裂了,我先后所属的两个国家也垮掉了,能够被正常人称为真实的所有一切都完蛋了,还沉浸在无耻的单相思中。在这种情况下,我试图能够忘却——我这种口气显得太高尚了,绝不要用什么夸夸其谈的词语。那么,直截了当地说,我夜里骑车在城里街道上游荡,寻找死亡。

谁在圣战中死去了呢?正当我身穿白色无领长上衣和便裤,骑着兰布雷塔摩托车在实行宵禁的街道上转悠时,是谁找到了我寻找的东西?是谁被称为战争烈士,径直去了香气扑鼻的花园?研究轰炸模式,掌握步枪射击的秘密吧。

九月二十二日夜间,巴基斯坦的所有城市都遭到了空袭。(虽然全印广播电台说过……)真实的或者虚构出来的飞机扔下了真的或者是杜撰出来的炸弹。因此,说只有三颗炸弹击中了拉瓦尔品第,并且爆炸开来,这既可能是事实,也可能是病态的想象虚构出来的事。这三颗炸弹呢,第一颗击中了我外婆纳西姆·阿齐兹和皮雅舅妈的平房,她们当时正躲在桌子底下;第二颗呢把城市监狱炸去了一半,使我表弟扎法尔从牢狱之灾中得到了解脱;第三颗炸平了一所围墙有岗哨守卫的暗黑的豪宅。有哨兵站岗,但是他们没法挡住艾姆拉尔德·佐勒非卡尔被带到一个比萨福克更加遥远的地方。那天夜里,吉夫领主和他那位坚决不肯发育成熟的女儿到他府上做客,这一来也使她永远没有必要变成一个成年妇女了。在卡拉奇,三颗炸弹也足够了。印度飞机不肯低飞,只是在高空中投弹。大部分炸弹都落入大海,没有造成伤害。但是,一颗炸弹炸死了(退伍的)阿拉乌德丁·拉蒂夫少校和他的七个普菲亚,因此把我从婚约中解脱出来,还有最后两颗炸弹。与此同时,在前线,英俊的穆塔西姆从帐篷里出来上厕所。突然一阵蚊子叫似的嗡嗡声(或者没有声音)向他袭来,他膀胱还没有出空,狙击手一颗子弹便要了他的命。

我还得谈谈最后两颗炸弹。

谁活了下来呢?歌手贾米拉,因为炸弹找不到她。在印度还有我穆斯塔法舅舅一家,因为炸弹不耐烦去找他们。但是我父亲早已忘怀的远亲佐赫拉和她丈夫搬到了阿姆利则,一颗炸弹照样找到了他们。

还有两颗炸弹必须说一说。

……我呢,因为没有意识到战争和我自己存在着紧密的联系,还在傻傻地寻找炸弹。我在宵禁之后骑车出外,但是纠察戒严的子弹没有找到我这个目标……大团的像床单似的火焰从拉瓦尔品第的平房上升起,这些床单中间有个神秘的黑色窟窿,它在浓烟中逐渐成为一个脸上长痣的肥胖的老太婆的形象……战争把我这个消耗殆尽的毫无希望的家族的成员一个一个地消灭掉了。

但这时候倒计时就要结束了。

我终于驾着我的兰布雷塔摩托车,掉头向家里驶去,因此空中飞机轰鸣时我已经到了古鲁·曼迪尔环形路口。幻影和奥秘,我父亲中风过后脑瓜出了毛病,一位民防官员刚刚来过以确保灯火管制严格执行,他前脚刚走,我父亲后脚又扭亮电灯,打开窗户。那时阿米娜·西奈正在对一只旧的白色洗衣箱的幻影说:“滚开吧——我已经看够了你。”我这时恰好从几辆民防吉普车旁边驶过,车里的人气愤愤地伸出拳头警告我。砖头、石子还没有来得及砸破艾利雅姨妈家里的灯泡,呼啸声响了起来,早知如此我根本没有必要跑到别的地方去寻死。但是当半夜时分死亡降临,朝着我智力出了毛病的父亲灯火通明的窗户直冲下去时,我人还在大街上清真寺午夜的暗影底下。死神就像野狗那样嚎叫,眨眼之间一片火海,房子被夷为平地,爆炸力强得要命,把我从兰布雷塔摩托车上掀了下来。而在充满了我姨妈的怨恨的屋子里呢,屋顶坍塌下来,它就像蛋奶烘饼烤模一样压到了我父亲、母亲、姨妈,还有一礼拜之后就要出生的我那个弟弟或者妹妹的头上,把他们压得比米粉烙饼还要平。最后一颗投向炼油厂的炸弹落到了考兰吉路上那幢错层的美国式住宅上,尽管埋了脐带,但房子还没有完全建好。但是在古鲁·曼迪尔许多故事也就此完结了,这其中有阿米娜和她多年之前那个地下的丈夫以及她的勤劳以及她当众宣布以及她将会有个不是她生的儿子以及她赌马的好手气以及鸡眼以及在先锋咖啡馆里跳舞的手以及她最后被姐姐击垮等等,还有阿赫穆德的故事他总是迷失方向以及长着向外突出的下嘴唇和松软的肚皮以及在冻结时全身发白以及陷入到幻想之中以及让狗在街上炸破肚皮以及太迟才爱上妻子以及死去了因为他注定要被天上掉下来的东西断送掉。如今压得比烙饼还要扁平,在他们周围房子爆炸了坍塌下来。这一瞬间毁灭的力量太强大了,所有埋葬在忘记了铁皮箱子里的东西都飞到了半空当中,而其他东西人的记忆都埋到了废墟底下,再也没有获救的希望。爆炸的气浪像手指一样一直往下往下直到衣柜底下炸开了一只绿色铁皮箱的锁,爆炸的气浪又像手一样将那个箱子里的东西抛向空中,这时候有一件藏在里面多年未见的东西飞到夜空中,就像月亮掉下来一片东西似的团团打转,在月光映照之下这件东西亮闪闪地往下往下直掉,我头晕目眩地站了起来,这件东西旋转着翻腾着,像月光那样闪着银光,原来是个精雕细琢、天青石镶嵌、满是宝石的银痰盂,它径直地朝我掉下来,就像秃鹫扔下来的手一样,使我净化使我得到了解脱,因为就在我抬起头来的那当儿,在我脑袋后部产生了一种感觉,在那之后,就在我跌向前去、匍匐在我父母葬身的火堆之前时,只剩下一个虽然短暂却澄清透明的无穷的瞬间,一个虽然短暂却具有无穷的知觉的瞬间,随后我失去了过去现在记忆时间羞愧和爱情的感觉,一次稍纵即逝但永恒的爆炸,我在其中低下了头是的我完全赞同是的这一打击的必要性,接着我五内俱空得到了自由,因为萨里姆的一切都从我身上消逝了,打从特大照片出现在报纸头条的那个婴儿到怀着龌龊的见不得人的相思之情的十八岁青年,羞辱和内疚以及渴望讨好别人以及需要得到别人的爱以及决心找到历史性的作用以及生长得太快统统消逝了,我摆脱了“拖鼻涕”和“花面孔”和“秃子”和“吸鼻子”和“地图脸”和洗衣箱和伊维·伯恩斯和语言游行,从科里诺小孩和皮雅舅妈的乳房和阿尔法与欧米加里得到了解放,赦免了谋杀霍米·卡特拉克和哈尼夫和阿达姆·阿齐兹和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总理的罪行,我摆脱了五百岁的婊子和在深夜招认的爱情,我摔到了柏油路面上,无可挽回地完全获得了自由,一片从天而降的月亮使我恢复了圣洁无瑕的状态,就像木头写字箱一样擦得一干二净,(正像预言中所说的那样)被我母亲的银痰盂击中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