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蒂(第2/3页)

下楼梯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爸爸,手情不自禁地摸着挂在脖子上的金色婚戒。手指抚摸着戒指内圈上的刻字:永远的开始。

有那么一刹那,我几乎看见他了,在那儿,在拥挤的人群中,爸爸穿着工装,一手插兜,一手夹着红色万宝路,笑呵呵地看着我。他的裤子上挂着一把锤子,头上戴着棒球帽,上面印着“克利夫兰印第安人”。他总是顶着一头乱蓬蓬的棕色头发,被妈妈催促才去修理一下。

“爸爸。”我差一点儿喊出来,但是他消失了,和来时一样让人猝不及防。我晃晃脑袋,清醒了。这一切都不可能。

也许,有可能?

当然不可能,我确定。

于是,我在这熟悉的致癌的气味中深深地吸气,感受它又不想闻到它。突然我听见婴儿的号啕大哭。我的脚刚刚迈上人行横道就被那个声音勾住了脖子,我本能地四处张望,寻找声音的来处。

我看见她在那里,坐在高架桥的下面,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坐在冰凉潮湿的水泥地上,后背贴着砖墙,身旁是报摊和恶臭的垃圾桶,脚边是深陷的水坑。她摇晃着怀里的婴儿,孩子哭闹不止。她的动作有些急躁,一个伤心欲绝的孩子让母亲有瞬间的疯狂之举。佐伊小时候很爱哭,无休无止地哭闹。我可以想象出女孩眼里的心灰意冷和无力抵挡的心力交瘁;但我不能想象她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春日里出现在黄昏的街头;我无法想象她绝望地向行人伸出湿漉漉的咖啡杯(很可能来自旁边的垃圾桶)乞讨,路人瞥一眼,把零钱扔进她的杯子。二十五美分、一小把硬币,似乎每一分零钱都能拯救这个女孩的命运。有那么一会儿,我感觉无法呼吸。这个女孩就是个孩子,她的孩子还是个婴儿。没有人应该遭受这样的命运,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尤其是一个孩子。我的脑子里迅速浮现出婴儿用品和尿片的巨大开销,我知道如果她买了尿片就绝没有钱留给自己、留给食物、留给住所、留给带着艳丽金色雏菊的雨伞。

我差点儿被从“L”线涌来的人群撞倒。我慌忙闪到一边,避开那些有月薪、赶着回到温暖干爽的家里去做饭吃饭的人。我走不动。我的脚被钉在人行道上,我的心跳加速。婴儿号啕大哭,撕心裂肺、惨不忍闻,完全失去控制。这牵扯着我的神经。我注视着女孩,注视着她歇斯底里的晃动,听见她伸出杯子时有气无力地挤出几个字:“求求你,帮帮忙。”

她在请求,我对自己说。她在请求帮助。

无动于衷的人们继续赶路,冷漠地往她的杯子里扔零钱。那些零钱即使不在这里,也有可能毫无用处地躺在洗车房、柜台或者书架的粉色陶瓷小猪里。

走近她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在颤抖。她抬起头,我们四目相视,可是她随即避开,反而递上手里的杯子。她的眼睛暗淡无神,透着疲惫和悲伤。面对那双眼睛,我有瞬间的迟疑,几乎要停下脚步。冰冷的蓝色,矢车菊般的蓝色,浮肿的眼皮上画着浓浓的眼线,太粗太深。我想逃离。我计划在她的杯子里放下二十美元以后继续走自己的路。二十美元远比一把零钱更货真价实。如果节省地花,二十美元足够她吃一周。我在迟疑的时候这样劝慰着自己。但是,我猛地意识到她很可能会先给婴儿买美赞臣奶粉,而不会满足自己。她瘦得像根麻秆、皮包骨头,佐伊和她比起来像颗菜豆。

“我帮你买份晚饭吧。”我唐突地说,但是我的声音轻飘飘的,有些抖,几乎被淹没在城市的喧嚣中:出租车对着富勒顿站台来来往往乱穿马路的行人大肆鸣笛;头顶上方,紧随广播声“乘客们请注意,从卢普区开来的列车即将进站”,棕线列车冲进站台;婴儿啼哭;行来走去的人,对着手机高谈阔论或者笑声朗朗;夜幕降临,被人们淡忘的雷声滚滚而来。

“不用,谢谢。”她回答,语气里带着一丝哀怨。对她而言,扔下钱然后转身离开更容易接受。也许,此刻是这样的,但是当她被饥饿掏空、在婴儿的号哭中崩溃的时候就不一定了。她站起来,提起箱子,左右晃动怀里的婴儿。

“这样,”我脱口而出,我知道她准备逃走,“有时候可以让他们趴着,像这样。”我用手比画着。“可以缓解肚子疼。”她看着我的手从竖直到水平的变化,点点头。我进一步补充道:“我也是妈妈。”她上下打量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走开,像其他人那样,扔下零钱然后离开。

“有一个收容所——”我切入正题。

“我不需要。”她打断我。我想象着收容所里面的样子,数不清的简易床,一字排开。

她的表现出乎意料地强硬、坚定、抗拒。不知道她的内心是否也同样强硬。她穿着同一条破牛仔裤、同一件军绿大衣,同一双系带靴子,肮脏、潮湿。她的卷发油污污的很久没洗过了。她有多长时间没有洗过舒服的热水澡,睡个安稳的好觉了?我看见婴儿也是脏兮兮的。

我把她想象成佐伊,孤单一人,流浪街头,无家可归。外表活泼莽撞、内心敏感谨慎的佐伊在“L”沿线乞讨。还没进入青春期的佐伊,可能三年或者四年以后就会有她自己的孩子。这纯粹的假设让我忍不住想哭。

“让我帮你买晚餐吧。”我又说了一遍。但是女孩已经转身离开,婴儿别扭地趴在她的肩膀上,烦躁不安地扭动着幼小的身躯。我的心情跌入谷底,拼命地想要做点什么。但是女孩离我越来越远,淹没在富勒顿如潮的人海车流中。“等一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请停下来。等一等。”可是她没有。

我摘下自己的包放在浸水的便道上,做了我能想起来的唯一的一件事。在富勒顿和霍尔斯特德拥堵的十字路口,我脱下带衬里的雨衣,趁她在焦急地等待绿灯过马路时,我把雨衣盖在婴儿身上。她厌恶地看了我一眼。

“你要——”她质问我。我退后两步,这样她就不能阻止我了。我穿着短袖束腰外衣和单薄的紧身裤,寒流冲刷着我赤裸的胳膊。

“我会在斯特拉之家等你,”绿灯亮起的时候我说,“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然后,我目送着她随人流走过富勒顿路口。斯特拉之家24小时提供全美各地的美食,绝对的亲民和实惠。“在霍尔斯特德街!”我在她身后喊,她在马路中间停下来,回头看我,她的身影在川流不息的车辆中模糊不清。“在霍尔斯特德街!”怕她听不清,我又喊了一声。

我一直站在路口,直到在人群中再也找不出一点儿军绿色,直到再也听不见一声婴儿的啼哭。一个女人撞了我一下,我们同时道歉:“对不起。”我搂着自己的胳膊,瑟瑟寒气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丝不挂——没有春天的样子,倒更像秋天——然后,我拐进霍尔斯特德街,快步走向斯特拉之家。我不知道女孩会不会出现,不知道她是否能找到,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见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