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何谓浪漫主义(第6/7页)
自然主义却没有给那些抄袭者留有同样的空子。自然主义的关键要素——对于某一事件、某一地点的“生活片段”的表现——没有办法直接抄袭。作家无法抄袭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中所展现的1812年的俄国。他需要自己动脑,至少需要用他自己的观察来展现与他同一时空的人。虽然有些自相矛盾,但是自然主义在最低的层面上依然留存了一些创意空间,而这一点是浪漫主义不具备的。这样来看,自然主义对于那些希望能够在文学领域小有名气的作家是不错的选择。
然而自然主义这里依然有很多抄袭者(他们没有在浪漫主义者中那么明显),还有许多自以为是的庸才,尤其是在欧洲。(例如,罗曼·罗兰[25]看起来是自然主义者中焕发着浪漫气息的一位,其实可以被划入那些低俗小报式的浪漫主义者。)但是在自然主义的顶端,也有许多文采斐然的作家,尤其是在美洲。辛克莱·刘易斯是他们中的佼佼者,他的小说展现出十分开门见山的批判智慧。当代依然秉承自然主义的作家中最优秀的是约翰·欧汉拉,他结合了多愁善感的大智和斯斯文文的大雅。
就像19世纪孕育了天真纯净、乐观本善的伟大浪漫主义者一样,20世纪也孕育了优秀的自然主义者。前者是以个体为导向的;后者则是以社会为导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标志着浪漫主义黄金时代的结束,也加速了个人主义的幻灭。(埃德蒙·罗斯丹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流感大流行中病逝也许正是一个悲剧的象征。)第二次世界大战宣告了集体主义的破产,彻底破碎了建立一个“本善”的福利国家的渺茫愿景。接连爆发的两次世界大战用存在的方式昭示着它们在文学中的后果会具有何种心理学影响:人类没有哲学就不能生存,更不能写作。
在如今文学庸庸碌碌的蹒跚中,真的很难分辨哪一种更糟糕一些:一部用恋母情结解释偷牛贼行为的西部小说,或者让血腥、厌世、“现实主义”的恐怖扑面而来,以说明爱是一切的良药。
除了屈指可数的例外,如今已经没有真正的文学(和真正的艺术)了——更没有广泛的文学运动或是重大的文化影响。剩下的只有迷失方向的抄袭者,而他们能够抄袭的资源也几近干涸——还有那些只会吹牛不会写作的写手,他们所谓的声名只是昙花一现,每一次文化的崩溃都会诞生这样一类人。
浪漫主义的一些残余在流行媒体中还依稀可见——但是它们的形式已经面目全非,甚至方向都与浪漫主义本来的方向相悖。
这些浪漫主义残余所蕴含的意义(无论它们的作者是否)可以象征性地用几年前的一个短篇电视剧系列[26]文《迷离境界》来代表。在另一个维度的某个未知世界,医生和社会科学家们一个个都穿着白大褂,心事重重地研究着一个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女孩。许多人都躲着她,认为她是个疯子,是个不可能融入社会过上正常生活的怪胎。于是她要求科学家帮助她,但是所有整容手术都收效甚微——而现在科学家们在为她的最后一次机会准备着:又一次整容手术;如果手术失败了,她将永世如怪兽一般。科学家们纷纷用悲哀的语气说着这个女孩是多么需要成为一个正常人,需要归属,需要爱,等等。我们在片子中看不到人物的形象,但是我们能够听到在这最后一次手术的过程中,身影暗淡的医生们语气都是紧张、不祥、怪异的,而且毫无生气。医生们最后宣布,手术失败了,他们的同情显得有些虚伪,他们说他们需要找到一个同样畸形的男孩,只有他才愿意一直陪伴着这个怪兽一样的姑娘。紧接着,镜头第一次切到了女孩的脸上:病床上的她安详地枕在枕头上,她的容貌有着沉鱼落雁的美。镜头又移到医生的脸上:那一排医生全都面目狰狞,他们的脸都不是人的容貌,而是扭曲的、畸形的猪脸,但是也只有猪鼻子还可以辨识清楚。这时画面渐渐淡出。
浪漫主义的最后残余一直都妄自菲薄地匍匐在文化的边缘,一直以差强人意的整容手术之后的形态示人。
由于要迎合那些猪鼻子的堕落,如今的浪漫主义一直在逃避,不是在历史中逃避,而是在超自然中逃避——公然抛弃了现实和我们生活的世界。他们所描述的那些激动人心的、戏剧性的、不同寻常的一切——根据他们的创作理念——都是不存在的;不要太认真,我们只是写点白日梦而已。
罗德·塞林,最具天赋的剧作家之一,一开始是一位自然主义者,他把许多争议性的纪实事件写进作品,完全客观地展示各方观点,避免个人的价值判断,细致入微地剖析小人物——当然,他笔下的人物跟常人不同的一点在于,他们在对话中都出口成章,字字句句都经得起推敲,而“现实生活”中的人不会这样对话,虽然他们应该这样对话。很明显是由于他希望给他想象力和戏剧性留有更大的空间,罗德·塞林投靠了浪漫主义——但是他在《迷离境界》中把他的故事设在了另一个维度。
埃拉·雷文[27]的处女作(《死亡之物》)就具有相当高的水准,他最近又发表了《罗斯玛丽的婴儿》,这部作品得以逾越中世纪的物质标签,直击那个时代的内核,(十分严肃地)把巫术放在现代社会的环境中来描写;原版的无沾怀胎[28]故事,由于跟上帝相关,在当今的学术界可能被认为只是一个宗教派别的信仰而已,雷文的这部小说则围绕着魔鬼主导的无沾怀胎的故事。
弗雷德里克·布朗[29]是一位思维独特的作家,他曾经实践过许多把科幻小说转化为关于自然或者超自然阴谋故事的点子;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写作了。
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30],最后一位努力维持自己电影的高度和深度的制片人,由于对崩坏和恐怖的过分强调,也背离了浪漫主义。
这就是在当今的情况下,那些具有非同寻常想象力的人表达他们追求生活乐趣的方式。浪漫主义——为抗争原始的罪恶而生,作为自信的奔涌洪流——最后却只能在蹒跚的后人的指尖淌过,这些后人的手无不握着已经屈服于罪恶的笔。
我不是想暗示这种屈服是有意识的怯懦。我不这样认为:现在的情况已经够糟的了,没必要夸大其词。
上述的就是如今的美学界。但是只要人类存在,对艺术的需求就会存在,因为这一需求的形而上学基础扎根于意识的本质——它一定能挺过这段非理性君临天下、为所欲为、人们只能创作出低俗的艺术碎片来满足艺术需求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