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11/127页)

——那些时间,扔下了会议、合同,扔下了自己要经营全国最好钢铁厂的责任心才挤出来的时间,带着负罪感偷了出来,如同是为了一份秘密的感情。

——那个横跨十年而未动摇的念头,无时不在。当他看到城市的建筑,看到铁路,看到农舍窗里的灯光,看到宴会上漂亮的妇人手中正在拿着的切水果的刀子,这念头就在他的心里:一种金属合金,会比钢铁的用途更广;一种金属拿来与钢相比,就如同拿钢与铸铁相比一样——

——那种当他扔掉一个希望或者样品时的自我折磨,强迫自己忘记疲惫,不给自己时间去感觉,迫使自己经受这种痛苦:“不够好……还是不够好……”然后继续,可以成功的信念后面没有动力。

——然后就是成功的那天,把它们的成果命名为里尔登合金。

——它们,就是那些经过了高温、已经熔化在他身体里的往事,而它们的合金却是一种奇怪、安静的感受,使他面对着黑暗的田野微笑,并且惊讶快乐为什么能令人受伤。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是在想自己的过去,好像其中的某些日子铺开在他的面前,迫使他再去看。他不想去看,他把对过去的记忆蔑视为一种毫无用处的沉溺。但随后他明白了,今夜对往事的追忆是对他兜里那块金属的纪念,于是他便由着自己了。

他看到了那天,他站在岩石矿层上面,感到一串汗珠从脑门直淌到脖子。那时他十四岁,是在明尼苏达铁矿工作的第一天。他在尽量忍着胸口的酸痛来喘气。站在那里,他咒骂着自己,因为他已下定了决心不能疲惫。过了一会儿,他认为疼痛不是停下来的好理由,便回去接着干活了。

他看到了那天,站在他的办公室窗前瞧着那些铁矿,从那天上午起,他拥有了它们。那时他三十岁。如同那些苦痛是无关紧要的一样,这中间过去的岁月也是无关紧要的。他曾经在矿山、铸造厂和北面的钢厂工作过,越来越接近着他当初选择的目标。他对于那些工作的全部记忆,就是他周围的人似乎从不知道该去做什么,而他却始终很清楚。他记得自己曾经纳闷,为什么那么多的铁矿都关掉了,正像自己刚接收过来的铁矿,也是濒临关闭。他望着远方层叠的岩石,路口,工人们正在大门上立起新的标志:里尔登铁矿。

他看到了一天傍晚,他疲惫不堪地躺在他办公室的桌子上。天色已晚,他手下的员工都已经离去,因此,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一个人躺在那儿。他很累,似乎他是在和自己的身体进行着较量。所有这些令他筋疲力尽的日子,即使他拒绝承认,一下子捉住了他,把他放平在办公桌上。除了不想动,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失去了感受——甚至忍受的力气,他已经燃尽体内所有的能量。他曾经把那么多的活力向四处播撒,开始了那么多的事业——但他想问,在他感到连身体都抬不起来的现在,是否有人能够给他最需要的活力。他向促使他开始和坚持下去的自己请求,然后,他抬起了头,使出平生最大的努力,慢慢地起来,直到可以用一只手抵着桌面,用一只颤抖的胳膊支撑着自己坐好。从此,他再不问这个问题。

他看到了那天,自己站在小山上,俯瞰一片旧钢厂的肮脏废墟。钢厂被关闭废弃,他前一天晚上把它买下。劲风疾吹,云缝中挤出一丝灰白色的光亮。在这微光中,他看到吊车巨大的钢铁身躯上暗红的锈蚀,如同失了生命的血迹——还有鲜绿的丛生的野草,像贪婪的食人植物,漫过了堆在缺窗少门的墙脚下的碎玻璃。他看到远处大门附近人们的黑影,他们被一个曾经繁华、如今破败的城镇的小铺子解雇,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停在工厂门口的那部锃亮的轿车。他们猜想,那个站在山头上的人,是否就是人们谈论的那个汉克·里尔登,这个工厂是否真的会重新开门。“宾夕法尼亚钢铁生产的历史性周期显然是在走下坡路。”一家报纸曾这样报道,“专家们认为亨利·里尔登在钢铁行业的冒险是毫无希望的。你不久就会目睹亨利·里尔登的悲惨结局。”

那是十年以前。今晚,吹在脸上的寒风就像那天一样。他回首望去,工厂的红色光亮呼吸着空气,如同日出,是一幅孕育生命的景象。

这些便是他的脚步,是生命的特快列车途经的车站。在它们之间的日子没有给他留下特别的记忆,那些日子飞快地闪过,一片模糊。

无论那是怎样的,他想,无论是艰辛抑或痛苦,都很值得,因为它们让他走到了这一天——这一天,里尔登合金第一个订单出了第一炉钢,将用作塔格特泛陆运输的轨道。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镯,这是他用第一炉金属做成的,是做给他妻子的。

在抚摸它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想的是一个叫做“他的妻子”的抽象的东西——而不是他娶的那个女人。他感到了后悔的刺痛,开始希望自己没有做这个手镯,接着便对他的后悔自责起来。

他使劲晃了晃脑袋,现在不是为过去的困惑纠缠的时候。他感到他可以原谅一切,因为快乐是最好的净化剂。他感觉一切生命都在今夜祝福着他。他很想遇到什么人,面对第一个陌生人,坦白而毫无戒备地说:“看看我吧。”他想,同他一样,人们渴望能够看到一脸喜悦的样子——从似乎难以解释而没有必要的阴暗痛苦中获得暂时的解脱。他始终不能理解,人们为什么要不快乐。

夜路不知不觉地爬到了山顶。他停住脚步,回头望去。西边的远处,红色的闪光变成狭长的一片。从数英里外望去,它的上方,霓虹大字矗立在黑色的夜空之中:里尔登钢铁。

他站得笔直,仿佛面对着一位法官。他在想,今晚的黑暗之中,其他的标志也在照亮着大地:里尔登铁矿——里尔登煤炭——里尔登灰石。他想到了今后的日子,希望能在它们的上方再亮起一盏霓虹灯:里尔登生活。

他猛然转身,继续走下去。离家更近的时候,他察觉到自己的步伐慢了下来,他的情绪中,某种东西正衰退下去。他隐约觉得并不情愿走进家门,但他却不想有这种感觉。不,今晚不会的,他想,今晚,他们会明白的。但是,他不知道,也从来没有明确过,究竟他要他们明白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