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12/127页)

走近他的房子,他看到透过起居室窗户的灯光。那房子建在山坡上,像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般在他面前矗立,看上去赤裸裸的,几根半殖民风格的立柱不情愿地点缀着它,有着索然无味的裸体所带有的一副不悦的面孔。

他不能肯定自己走进客厅时,妻子是否注意到了他。她正坐在壁炉旁说着什么,手臂的线条配合着她的话优雅地摆动。他听到她的声音有一个短暂的停顿,心想她是看到了自己。但她没有抬头,依旧在滔滔不绝。他不能肯定。

“——但那只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对所谓纯粹的物质创造感到无聊,”她说道,“他只是对生产铅没有兴趣。”

然后,她掉转了头,看着站在长长的房间另一头的阴影里的里尔登,手臂优美地张开,如同她身旁的两只天鹅的脖颈。

“怎么,亲爱的,”她用开玩笑的轻快语气说道,“现在回家不是太早了吗?难道没有扫扫碎铁渣,或者清理一下通风孔什么的?”

人们都转向了他——他的母亲,弟弟菲利普,还有他们的老朋友,保罗·拉尔金。

“对不起,”他回答着,“我知道我回来晚了。”

“别说对不起,”母亲说,“你本来可以打个电话回来。”他瞧着她,似乎模糊地记起了什么。“你答应了今晚回来吃饭的。”

“噢,对了,我是答应了。对不起,不过今天在厂里,我们出了——”他戛然停住,不知道是什么使他无法说出回家要说的那件事,只是接着说,“就是我……忘记了。”

“妈妈就是这个意思。”菲利普说道。

“噢,让他先缓过点神来吧,他现在心还在工厂呢,”他的妻子快活地说,“亨利,把外套脱下来。”

保罗·拉尔金看着他,忠厚的眼神像害羞的狗一样。“嗨,保罗,”里尔登招呼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哦,我是搭了五点三十五分纽约的火车。”拉尔金感谢地笑着。

“有麻烦?”

“最近谁没麻烦啊?”拉尔金的笑变得无可奈何,表明他刚才讲的只是说说罢了,“不过,没有,这次没什么特别的麻烦,只是想应该顺便来看看你。”

他妻子笑了起来,“你让他失望了,保罗。”她转向里尔登,“这是自卑的心态还是优越,亨利?你相信没人能只是来看看你吗?还是你相信缺了你的帮助就没人能过得好?”

他本想生气地反驳,但她朝他笑着,似乎这只是一句随便说说的玩笑,他对这种无意义的谈话丝毫没有兴趣,因此没有回答。他站在那儿盯着她,对那些他一直无法理解的事感到纳闷。

莉莉安·里尔登总的说来是个漂亮的妇人。她身材高挑、优雅,和她尝试穿着的帝国式样的高腰裙搭配得正好。她的侧面轮廓很精致,属于同一个时代雕绘的贝壳:纯洁、高傲的曲线,以及她那梳理得正统简洁、光亮而波浪般的淡褐色头发,都表现出一种素朴而尊贵的美。然而,当她转过整张脸,人们就有略微的失望。她的脸不美,眼睛是缺陷:黯淡含混,既不是灰色,也不是褐色,缺乏生气,空洞无神。里尔登一直纳闷,她似乎经常被逗笑,可她的脸上为什么没有悦色?

“我们见过了,亲爱的,”她回答着他沉默的审视,“尽管你似乎不太肯定。”

“你吃过晚饭了吗,亨利?”他的母亲问道,声音中带着自责的急切,似乎他的饥饿是对她的一种直接的侮辱。

“吃了……没有……我不饿。”

“我最好让他们——”

“不,妈妈,现在不用,没关系。”

“这就是我和你一直有的问题。”她并没看他,对空唠叨着,“为你做什么都没用,你不会领情的。我永远做不到能让你好好地吃饭。”

“亨利,你工作得太猛了,”菲利普说,“这对你不好。”

里尔登笑了,“我喜欢这样。”

“那是你告诉你自己的,这是一种神经衰弱,你要知道。一个人沉溺在工作里,是因为他要逃避什么,你应该有点爱好。”

“噢,菲尔,看在基督的分上!”他说道,马上就懊悔自己语气中透出的烦恼。

菲利普的健康状况一直不太稳定,尽管医生并未从他松弛、瘦长的身体中发现特别的毛病。他三十八岁,但他反复性的疲劳使人们觉得有时他比他哥哥还要老。

“你应该学着有些乐趣,”菲利普说,“否则,你会变得呆滞、狭隘。思维单一,你知道吧。你应该从你个人的巢穴中出来,看看世界,你现在这样子,会错过生活的。”

里尔登强忍着火气,告诉自己这是菲利普的关心,告诉自己不应该感到厌恶:他们都是在努力表达对他的关切——而他但愿他们不要去关心这些。

“我今天很开心,菲尔。”他笑着回答——而且奇怪菲利普怎么不问问他为什么。

他希望他们有人会问问他,他开始发现注意力很难集中。钢水流动的景象依旧在他的心中燃烧,填满了他的意识,没有地方给任何其他的东西了。

“你或许是道过歉了,只是我应该早点知道,而不是等着你的抱歉。”这是母亲的声音,他转过去,她用那种受伤的神情看着她——毫无准备的她显得很有耐心。

“毕坎姆夫人来吃了晚饭。”她责备地说。

“什么?”

“毕坎姆夫人,我的朋友,毕坎姆夫人。”

“然后呢?”

“我和你说过她,说了很多次,但你从来记不住我说的话。毕坎姆夫人急着见你,但她晚饭后就得走,她等不了,毕坎姆夫人是个大忙人。她非常想告诉你我们在教区学校所做的好事,关于金属手工课,关于那些贫民区孩子们正在亲手制作的漂亮的锻铁门把手。”

他全神贯注地考虑后,才平和地说出:“我很抱歉令你失望,妈妈。”

“你并不抱歉,你如果努努力是可以来的,但是,你除了为自己,什么时候为别人做过努力?你对我们中的任何人和我们做的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你觉得你付了账单就够了,是不是?钱,你只知道钱。你给我们的只有钱,你付出过一点时间给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