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14/127页)

“不可能让亨利做一个圣人,妈妈,”菲利普说,“他本来就不会的。”

“噢,可是,菲利普,你错了!”莉莉安说,“你是大错特错了!亨利具备成为圣人的一切条件,这才是麻烦。”

他们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里尔登想着——他们想要什么呢?他从未向他们索要过什么,是他们希望抓住他,在他身上坚持一种主张——这主张还是以感情的方式,但是,他发现这种方式比任何一种仇恨都更难以忍受。他鄙视无缘无故的感情,正如同他鄙视不劳而获。他们声称出于某些不知道的原因而爱他,却忽略了他希望自己被爱的那些地方。他不清楚他们希望用这种方式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反应——假如这反应是他们想要的。一定是的,他想,不然为什么总是那些抱怨?总是对他的漠然不停地指责?总是那种无休止的猜忌,似乎他们一直等着被伤害?他从不想伤害他们,但却一直感觉得到他们的那种防备和责难,看来他所说的任何话都会伤着他们,这已经不是他说什么和做什么的问题,几乎……几乎仅仅是他的存在就会伤害到他们。别胡思乱想了——他告诫着自己,同时带着他那残酷无情的正义感去痛苦地面对这个谜团。他不能毫不理解地去谴责他们,然而,他无法理解。

他喜欢他们吗?他觉得不。他曾经想要去喜欢他们,但那不一样。他过去曾指望去发现潜伏在人类身上的某种无需言明的品质,并因此来喜欢他们。现在,除了毫无怜悯的漠然,他从他们身上感觉不到任何东西,甚至连失去的遗憾都没有。他是否需要什么人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是否会怀念那种想要去感受的感觉?他觉得不会了。他曾经怀念过吗?他认为是的,但那是他年轻的时候,如今已经再也不会了。

他的疲劳感正在加重,他意识到那其实是厌倦。他觉得自己应该出于礼貌来掩饰住——并且一动不动地坐着,抵抗折磨他的困意。

他快要睁不开眼睛的时候,感到两根柔软、湿润的手指碰了他的手:保罗·拉尔金拉了张椅子坐在他旁边,和他靠近,单独聊起来。

“汉克,我不管业界怎么评论,里尔登合金是个了不起的产品,很了不起,就像你能够点石成金一样,它会赚大钱的。”

“是啊,”里尔登回答,“它会的。”

“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有麻烦。”

“什么麻烦?”

“哦,我不知道……现在这个世道……有的人……可你怎么知道呢……什么都有可能……”

“什么麻烦?”

拉尔金坐在那儿,弓着肩膀,用温和、请求的目光仰望着他。他矮胖的身体看上去总是缺少保护而且不完整,似乎需要一个壳,被轻轻一碰就可以缩进去。他渴望的眼睛和茫然无助的恳求的笑容就是这个壳。像是一个听任莫测的宇宙摆布的小男孩那样,他的笑可以使人打消戒心。他五十三岁。

“你的公关做得不太好,汉克,”他说,“给新闻界的印象总是很差。”

“那又怎么样?”

“人家不喜欢你,汉克。”

“我从客户那里没听到任何抱怨。”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应该雇一个好媒介代理人,把你向大众推出。”

“为什么?我卖的是钢铁。”

“但你不能让舆论都反对你,舆论的意见,你知道——是很有分量的。”

“我不认为舆论是在反对我,而且,无论它是怎样,我觉得什么都说明不了。”

“报纸是反对你的。”

“它们有时间可以浪费,我可没有。”

“我可不喜欢,汉克,很不好。”

“什么?”

“它们写的关于你的东西。”

“它们写我什么了?”

“哦,你也清楚那一套,比如你身上带刺,你冷酷无情,你在工厂管理上独断专行,你唯一的目标就是生产钢铁和赚钱。”

“可那就是我唯一的目标。”

“但是你不应该那么说。”

“为什么不呢?我应该怎么说?”

“哦,我不知道……但你的工厂——”

“那些是我的工厂,对不对?”

“是的,不过——不过你不应该总是在这一点上大声地提醒人们……你知道现在的世道……他们认为你的态度是反社会的。”

“我才不管他们怎么认为。”

保罗·拉尔金叹了口气。

“怎么了,保罗?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谁也说不准现在这种时候会发生什么事……一定要非常小心……”

里尔登不禁轻声地笑了出来,“你不是在替我担心吧,是吗?”

“只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汉克,我是你的朋友,你知道我是多么的敬佩你。”

保罗·拉尔金一直不走运,他干什么都不顺,既谈不上失败也不能算是成功。他是个生意人,但无论在哪一个行当都做不长久。眼下,他正苦撑着一个制造采矿设备的小厂。

怀着敬畏,他多年来一直没有离开里尔登。他会来讨主意,有时来借贷款,但也不是经常。贷款的数额都不算大,虽然不是一直准时,但总是能还清。在这种关系中,他如同一个贫血的人,仅仅是看到热情洋溢的生命就可以使他得到活力的补充。

看到拉尔金的挣扎,里尔登又体会到了当他观察到一只压在火柴棍下挣扎的蚂蚁时的感觉。对他是这样的困难,里尔登心里想,对我却是如此的轻松。因此,他尽量随时地给出建议、关注以及委婉而有耐心的兴趣。

“我是你的朋友,汉克。”

里尔登探询地望着他。

拉尔金把目光移到别处,似乎心里踌躇不决。过了一阵,他小心翼翼地问:“你那个在华盛顿的人怎么样?”

“还可以吧,我觉得。”

“你要很肯定才对,这很重要。”他抬头看着里尔登,用一种强调的固执口气重复着,仿佛正在完成一个痛苦的道德使命,“汉克,这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