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42/127页)

不过,她觉得奇怪的是他并不谈自己工作的事情。她本来以为那是他唯一的兴趣,是他要对她说的第一件事。他没有提及,而是引着她说,谈她的工作,她的进展,以及她对塔格特泛陆运输的感觉。她说到这些的时候,还是像她过去和他说话时的样子,觉得只有他才理解她狂热的投入。他不加评论,但听得非常专心。

一个侍者打开了收音机,为晚餐播放着音乐,他们没去注意。但是,一个声音仿佛像从地下喷发并冲击着墙壁一样,忽然震动了整个房间。这冲击并不是来自于它的音量,而是源自它的音色。这是哈利的新协奏曲,是他最近写成的第四部。

他们默默地静坐,听着这充满反抗的声音——这是拒绝接受苦难的伟大的受难者的胜利赞歌。弗兰西斯科听着,向窗外的都市望去。

他突然毫无征兆、不加任何修饰地问道,声音有点怪样的轻松,“达格妮,如果我让你离开塔格特泛陆运输,任其毁灭,反正你哥哥接管后也会如此,你会怎么想?”

“如果你让我去考虑自杀。我会怎么想?”她恼怒地回答。

他沉默不语。

“你为什么说这个?”她叫道,“我不觉得你是开玩笑的,你不是那样的人。”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幽默,平静而郑重地回答说:“当然不是,我不会开玩笑。”

她问起了他的工作,他回答着问题,却不主动说什么。她把那些企业家们说过的、关于他管理下的德安孔尼亚铜业的灿烂前景那番话复述给他听。“没错。”他说道,声音了无生气。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忽然担心起来,问道:“弗兰西斯科,你来纽约干什么?”

他慢慢地答道:“见一个想见我的朋友。”

“公事?”

他的目光远远地投向了她的身后,仿佛是在想着如何来回答他自己,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苦笑,但声音却异常的温柔和伤感:

“是的。”

她睡在他的身边,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半夜了。下面的城市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房间里的寂静似乎让生命暂时地停止。她带着满足和筋疲力尽后的轻松,转过身去,懒懒地看着他。他仰面躺着,头陷在枕头里,窗外模糊闪烁的夜空映衬着他身体的轮廓。他没有入睡,睁着眼睛,仿佛是在听凭难以忍受的痛苦折磨一般,紧闭着嘴巴,毫不掩饰地忍受着。

她被吓得不敢动弹,他感觉到了她的注视,面对着她翻过身来。他猛地哆嗦了一下,掀掉毯子,瞧着她赤裸的身体。接着,他扑倒下来,头埋在她的胸前,绝望地抓着她的肩头。她听到了低低的声音,从他伏在她胸前的嘴里发出:

“我不能放弃!不能!”

“什么?”她轻声地问。

“你。”

“为什么要——”

“还有一切。”

“你为什么要放弃?”

“达格妮,帮我挺住,帮我去抗拒,尽管他是对的!”

她平静地问道:“抗拒什么,弗兰西斯科?”

他不回答,只是他的脸更加使劲地压向她。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有一种最严重的警告出现在她的全部意识当中。她一边不断地爱抚着伏在她胸前的脑袋上的头发,一边望着天花板,望着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花环浮雕,她在恐惧带来的浑身僵硬中等待着。

他呻吟着,“那是对的,可是这么做实在太难了!上帝呀,这太难了!”

过了一阵,他抬起了头,坐了起来,停止了颤抖。

“怎么回事,弗兰西斯科?”

“我不能告诉你,”他的声音干脆而直率,没有极力去掩饰痛苦,但此刻已经回到他的控制之中,“还不是你知道的时候。”

“我想帮你。”

“你帮不了。”

“你说的,要帮你去抗拒。”

“我不能抗拒。”

“那就让我和你分担吧。”

他摇了摇头。

他坐在床上低头看着她,像是在掂量一个问题,然后又摇了摇头,他回答着自己,“如果我自己都不一定能够承受得住,”他的声音中出现了异样的温柔语气,“你怎么行呢?”

她努力迫使自己不要叫喊出来,缓缓地说道:“弗兰西斯科,我必须要知道。”

“你会原谅我吗?我知道你很害怕,而且这很残忍。但是,你能不能为了我——能不能忘了这些,把它忘掉,别问我任何事?”

“我——”

“这就是你能为我做的了,行吗?”

“行,弗兰西斯科。”

“别害怕我,就这一次,以后我再不会这样了。会变得更轻松的……等到过去之后。”

“假如我可以——”

“不,去睡吧,我最心爱的。”

这是他头一次说出这个词。

早晨起来,他坦然地面对着她,没有躲避她忧虑的目光,但对此什么话都不讲。她看到他平静的脸上既沉着、又痛苦的神情,尽管他没有笑,那神情却像是痛苦的笑容。奇怪的是,这却让他看上去显得年轻。此时的他不像一个承受着折磨的人,却像是发现了那种折磨是值得去承受的一样。

她没有再去问他。离开之前,她只是说了句:“我什么时候才会再见到你?”

他回答说:“我不知道,别等我了,达格妮,下次我们碰到的时候,你不会想见我的。我要做的事情是有原因的,但我不会把原因告诉你,而你要诅咒我也是对的。我不会卑鄙地求你相信我,你必须根据自己的经验来判断。你会诅咒我的,会受到伤害,不要让它伤你太深。记住我说的这些,这也是我能告诉你的全部了。”

此后大约一年,她失去了他的音信,也没听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在她开始听到一些传闻,并读到报纸的报道时,她起初不相信他们说的就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过了一阵儿,她不得不相信了。

她读到了有关他在瓦尔帕莱索海湾自己的游艇上举行狂欢聚会的报道。来宾们身穿泳衣,香槟和人造的花瓣雨在甲板上彻夜地倾泻。

她读到了他在阿尔及利亚沙漠别墅举行的聚会报道。他用薄薄的冰片搭了个大篷子,并送给每一位女宾一件白貂皮大衣,作为出席的礼物穿着,条件是随着冰墙的融化,她们要脱掉大衣,脱去晚装,直至一丝不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