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贪婪者的乌托邦(第25/25页)

说完,他脑袋稍稍一转,声音还是一样的清亮,但眼睛里已有了变化,问道:“你明天想什么时候走?”

“哦!看你的方便,越早越好。”

“那就七点做好早饭,咱们八点起飞。”

“好的。”

他把手伸进衣兜,向她递过来一枚闪亮的小圆片,她一开始竟然看不出那是什么。他把它放在了她的手心里:那是一枚五美元的金币。

“这是你这个月的最后一笔工钱。”他说。

她的手指虽然一下子便将那枚硬币紧紧地攥住,但回答得却不动声色:“谢谢你。”

“晚安,塔格特小姐。”

“晚安。”

在随后的这几个小时,她并没有睡,而是坐在房里的地上,脸抵着床,满脑子想的都是一墙之隔的他。有时,她感觉他就在面前,似乎自己就坐在他的脚下。她便是如此度过了和他在一起的最后一晚。

和来时一样,她两手空空地离开了山谷,没有带这里的任何东西。她把到这里之后添的几样东西都留了下来——她的那件粗布裙、一件上衣、一条围裙、几件内衣——把它们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她房间的衣橱抽屉里。她端详了一阵才合上抽屉,心想,如果她回来的话,它们兴许还会在这里。她带走的只有那枚五元钱的金币,以及仍然缠在肋骨上的绷带。

她登上飞机时,黎明的阳光正映照着环绕山谷的群峰。她坐在他的旁边,把身体向后一靠,看着高尔特俯身过来,恍若是她第一天早晨醒来后看到的情景。她闭上了眼睛,感觉得到他为她蒙上了眼罩。

发动机的轰鸣声似乎更像是来自她体内的震撼;只是这震撼似乎很遥远,似乎如果不远远地闪开,就会受伤。

她不清楚飞机何时腾空而起,也不知道飞机是否已经越过了环绕山谷的那一圈山峰。她静静地靠在椅子里,只能凭借发动机的轰鸣去感受在空中的感觉,仿佛她是置身于一股偶尔起伏的声浪之中。这声音来自于他的发动机,来自于他双手对驾驶舵的掌控;她只要坚持住就是了,其余的已经无法反抗,只能去忍受。

她两腿向前伸开,双手放在座椅的扶手上,静静地仰坐着,完全失去了运动能带给她的时间的感觉,在勒紧的布带下,她闭着眼睛,没有空间和视觉的感受,眼前的漆黑漫无边际——她知道,她身边的他是唯一不会更改的现实。

他们一直没说话。她有一次突然张口道:“高尔特先生。”

“嗯?”

“不,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你还在不在。”

“我一直都会在的。”

她不知道又飞了多远,记忆中的刚才对话的声音如同一块小小的路标,正渐渐地远去,然后消失。随后的一切,便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沉寂之中。

她不知道已经过了一天还是一个钟头,她感觉到飞机正在向下俯冲,不是降落就是坠毁,在她的脑海里,这两种可能似乎并无分别。

她感觉轮胎触地的震动像是一种久违的奇特情感:仿佛一段时间被抽走,才令她相信了它的存在。

她感觉到了急促的滑行,随后便戛然而止,安静了下来,接着便是他的手在她的头发上,解开了蒙眼布。

她看见了一片刺眼的阳光,一片焦黄的野草伸向远方没有山脉阻隔的天际,一条荒芜的高速公路,以及在大约一英里之外的一座隐隐可见的城镇。她看了一眼手表:就在四十七分钟前,她还置身于山谷之中。

“那儿有塔格特的车站,”他指着镇子说,“你能坐上火车。”

她点点头,像是明白的样子。

他没有随她一起下飞机,而是从驾驶舵上俯过去,探身到了敞开的机舱门口。他们望着对方。她站住,仰面看着他,微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她身着一身笔挺的高级套装,站在一片平坦而广袤的旷野之上。

他一指东面某处看不见的城市,“别在那里找我,”他说,“在你接受我之前——你是找不到的。当你确实想见我的时候,我就会出现在你的眼前。”

她听到他随手关上舱门的声音,那似乎比接着传出的螺旋桨转动的声音还要响。她看着飞机的轮胎在滑行,看着在轮胎后面留下的倒伏的野草痕迹。然后便看见一片天空出现在了轮胎和草地之间。

她瞧了瞧四周,远处的城镇上空笼罩了一团红彤彤的热浪,城镇的轮廓似乎锈迹斑斑,没有生气;在一片房顶上,她望见了一根残缺的烟囱。她看见一片枯黄的东西在身边的草地上轻轻晃动着,那是一页报纸。她茫然地看着这一切,恍然如梦。

她抬眼望着飞机,看着它的机翼在空中越来越小,轰鸣声渐渐地远去。它翅膀朝上,不断地升高,像一个长长的银十字架;接着,它便平稳地飞着,离地更远了一些;然后它似乎再也不动了,只是渐渐在缩小。她觉得它仿佛是一颗正在消逝的星星,从十字变成一个小点,再缩小到一个她已经看不见的火花。当她发现天空中已经到处都是一样的亮点时,她便知道那飞机已经彻底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