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贪婪者的乌托邦(第23/25页)

她低下头,“你这样做是对的。”

“你的飞机已经修好。你想不想用你在穆利根银行的户头开一张支票把它取回?”

“不。”

“既然这样,在你决定付款领取前,我们就先保留着这架飞机。后天,我用我的飞机带你出谷,然后把你放在一个可以找到车站的地方。”

她低着头,“很好。”

离开麦达斯家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通往高尔特家的山路要穿过山谷,路过弗兰西斯科的木屋,于是他们三人一起步行回家。在黑暗之中,她可以望见几处亮灯的窗户,初降的夜雾在窗前徐徐缭绕,仿佛是远处的大海的阴影。他们在沉默中走着,但他们的脚步声汇合成了整齐而稳健的节奏,像是一席只能如此领会、而其他任何形式都无法表达的讲话。

过了一阵,弗兰西斯科开口说道:“这什么都改变不了,只是延长了些时间而已,最后一段路总是最艰难的——但毕竟是最后了。”

“但愿如此,”她说。过了会儿,她轻轻地重复起来,“最后的是最艰难的。”她扭头看着高尔特,“我能提个要求吗?”

“可以。”

“能不能让我明天就走?”

“这随你。”

当弗兰西斯科过了一阵再开口的时候,似乎便是针对她心中那个莫名的迷惑,他的声音像是在回答着一个问题:“达格妮,我们三个都是在爱着”——她的头一下子朝他转了过去——“同一样东西,尽管它的体现形式不同。不要奇怪为什么在我们中间你感觉不到裂痕,只要你继续爱着你的铁轨和火车,你就会是我们中的一员——不论你迷失过多少回,它们都会带你回到我们中间。只有没有了激情的人才永远无法赎回。”

“谢谢你。”她轻声说。

“谢什么?”

“是……是因为你说话的声音。”

“我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你倒是说说,达格妮。”

“你听上去……像是很幸福。”

“的确如此——和你一模一样。不用告诉我你有什么感觉,我懂。可是你看,正是衡量你幸福的尺子同时在衡量着你能够承受的苦难。我受不了的就是看见你无动于衷的样子。”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虽然说不出她的感受里有什么能算得上是喜悦,但还是觉得他的话有道理。

一团团雾气浓烟般地飘过月亮的表面,在弥漫的亮光之下,走在他们之间的她还是看不清他们脸上的神情:能够感觉出来的只是他俩身体的笔直的侧影,他们持续不断的脚步声,以及她想要一直这样走下去的愿望。她难以确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只知道它既不是疑虑,也不是苦楚。

他们走到木屋的时候,弗兰西斯科停了下来,他举起手,像是拥抱他们俩一般地指了指房门,“既然这是我们今后见面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了,要不要进来?为我们三个都感到真实的未来喝一杯吧。”

“是吗?”她问。

“对,”高尔特说,“没错。”

她借助弗兰西斯科拧亮的灯光向他们的脸上看去,却说不准他们的表情。他们完全不是幸福或者兴高采烈的样子,绷紧的脸上神色庄重,但她觉得那严肃下面蕴含着激情。心中这样一想,再加上感觉到自己内心中的异常的火热,她便知道此时自己也带着一副同样的神色。

弗兰西斯科正要从柜子里取出三只酒杯,但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便停住手。他在桌子上放了一只玻璃杯,然后在它旁边摆上了两只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用过的银质酒杯。

“你打算直接回纽约吗,达格妮?”他拿出了一瓶陈年葡萄酒,带着主人那种平静而松弛的口气问道。

“对。”她的回答也是同样的平静。

“我后天要飞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一边打开酒瓶塞,一边说着,“我还不确定是否随后要去纽约,不过我一旦去了,又见到你的话,恐怕就会有危险。”

“这我不会担心,”她说,“除非你觉得我再也没有资格见你。”

“的确如此,达格妮,在纽约不能和你见面。”

他倒着酒,抬眼看了看高尔特,“约翰,你什么时候能决定究竟是回去还是留下?”

高尔特定睛看着他,用完全清楚后果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弗兰西斯科,我已经决定要回去了。”

弗兰西斯科的手定在了那里,眼前似乎只剩下了高尔特的这张面孔。接着,他的目光移到了她的身上。他放下酒瓶,脚下虽然没动,目光却像是后退了几步,把他们俩一起装进了他的视野。

“原来如此。”他说。

他看上去似乎已经走得更远,此刻正在回望着他们往昔的岁月;他的说话声听起来一如他的目光一般平淡而坦荡。

“我十二年前就知道这会发生,”他说道,“当时你还不知道,但你总会意识到,这一点我早该看出来。在你把我们叫到纽约去的那天晚上,我把它当做是”——他对高尔特说这番话的同时,眼睛却转向了达格妮——“是你追求的一切……是你要我们与之同生共死的一切。我应该看出你也会这么想,事情也只能如此,正如它一直以来、并且应该的那样。十二年以前就已经决定下了今天的这一切。”他看着高尔特,哑然一笑,“你还说是我承受了最惨重的打击?”

他倏地转过身去——接着,又似乎故意地慢慢将桌子上的三个容器倒上了酒。他端起两只银杯,低下头端详了它们片刻,然后把一只递给了达格妮,另一只递给了高尔特。

“拿着,”他说,“这是你们该得的——而且这可不是凭运气。”

高尔特从他的手里接过了酒杯,但这种接受看上去好像是他们四目相对的眼神所为。

“只要能不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高尔特说,“但这已经超出了付出的范畴。”

她手握酒杯,看着弗兰西斯科,并且让他看出她的眼睛正瞄着高尔特。“好吧,”她的口气像是在回答,“但我还没有资格——我现在正在偿还你付出的代价,而且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赎回我的清白,不过,如果地狱般的苦难便是它的代价和衡量的尺码,那我就是咱们三人中最贪得无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