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反贪婪(第16/19页)

他们不约而同地向对方走了过去。他握着她的肩膀,支撑住了她,将她的脸向他的方向抬起,但他没有去碰她的嘴唇,而是牵过她的手,亲吻着她的手腕、手指和手掌,把这当成了长久忍受之后唯一的问候方式。突然之间,在经历了这一整天和这过去的一个月后,她终于忍不住扑倒在他的怀里抽泣起来,她一生中从未像现在这样、像女人那样地抽泣过,在对痛苦进行了最后一番徒劳的反抗之后,她耗尽了气力。

他一边搀扶着她,一边几乎是将她架到沙发前,想要她坐在他的身旁,但她却滑到地上,坐在了他的脚边,一头扎进他的膝盖当中,肆意地呜咽着。

他没有扶她起来,用胳膊紧紧地搂住他,任她哭泣。她感到他的手放在了她的头和肩膀上面,感到了他坚强的保护。这坚强似乎在告诉她,同她的眼泪一样,他心里想的也是他们两个人,他知道,并且能感受和理解她的痛心,然而却可以平静地去面对——他的镇定似乎消除了她的负担,让她可以在这里,在他的脚下尽情宣泄,他的镇定是在告诉她,他可以去承受她已无力承受的一切。她隐隐地感觉到,这才是真正的汉克·里尔登,无论他曾经在他们最初相聚的夜晚做出过怎样粗暴无理的举动,无论她曾经多少次显得比他更加坚强,这始终未曾离开过他,始终是把他们两人联结在一起的根本——假如她不再有勇气,他的勇气将会保护她。

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他正低头含笑看着她。

“汉克……”她羞愧地嘟囔着,对自己刚才的发作很是惊讶。

“安静些,亲爱的。”

她把脸又靠回到他的膝盖上;她静静地坐着,竭力平静着自己,竭力抗拒着一个无言的念头带给她的压力:他之所以能够忍耐和接受她在广播中的讲话,完全是因为他爱着她;这使她必须要告诉他的真相变成了一个任何人都下不去手的惨烈的打击。她既害怕自己失去了做这件事的勇气,更害怕这勇气还在。

她再次抬起头来望着他,他伸出手去,替她拂去散在脸上的头发。

“都过去了,亲爱的,”他说,“对于我们两个来说,最糟糕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不,汉克,还没有。”

他笑了。

他把她拉到自己的身旁坐好,让她的头靠着他的肩膀。“现在什么都不要说,”他说,“你知道我们都很清楚要说的是什么,这我们会去谈的,不过,要等你从它的伤害中恢复过来再说。”

他的手顺着她的袖子滑到她的裙褶,动作轻柔得仿佛触摸不到衣服里的身体——仿佛他重新得到的不是对她身体的占有,而是它的形象。

“你受了太多的苦,”他说,“我也一样。就让他们来摧残咱们吧,我们可犯不着再自寻烦恼。不管我们要去面对什么,我们之间是不应该有任何痛苦的,也不能再增加痛苦。痛苦应该是来自他们的那个世界,不会从我们这里产生。不要担心,我们不会伤害到对方,至少现在不会。”

她抬起头,苦笑地摇着——虽然从动作中可以看出她强烈的绝望,但笑容却表明她在抗争,表明了她面对绝望的信心。

“汉克,上个月,我让你受了那么多的罪——”她的声音在颤抖。

“比起一个钟头以前我让你遭的罪,那又算得了什么。”他的嗓音是沉稳的。

她站起身来,开始在屋里兜来兜去,借以找回她的勇气——她的脚步仿佛是在告诉他,她已经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当她停住脚步,转身面对着他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像是已经明白了她的用意。

“我知道,我让你的日子更难过了。”她说着,指了指收音机。

他摇摇头,“没有。”

“汉克,有些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我也有事要告诉你呢。能不能让我先说?你看,这些话是我早就应该向你讲的。能不能先听我说,在我讲完以前,先别急着回答?”

她点了点头。

他把站在面前的她好好地打量了一会儿,仿佛是要永远留住她,留住这一瞬间,留住使他们走到现在的一切。

“我爱你,达格妮。”他带着一种没有阴霾的单纯和无言的微笑,安静地说道。

她正要开口,但发现即使他让她说,她也说不出来。她困在这些没说出来的话中间,只是动了动嘴唇,算是回答,随即便乖乖地低下头去。

“我爱你,就像爱着我的工作、我的工厂、我的合金,和我在办公桌、高炉、实验室、铁矿中度过的分分秒秒一样,有着同样的骄傲,有着同样的价值和相同的表达,如同我热爱我工作的才能,热爱我可以去看见和认识的一切,如同我内心希望能够去解决一道化学方程式或者看见日出,如同我爱着我制造和感受到的一切。你就是我的产品、我的选择、我的世界、我最好的另一半,就是我从没有过的妻子,让这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可能:你就是我生活的力量。”

她没有垂下她的脸,而是坦然地将它抬起,去聆听和接受,因为这是他的希望,也是他应该得到的。

“自从在米尔福特车站副线的货车上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爱上了你。坐在约翰·高尔特铁路的第一辆火车上时,我在爱着你。在艾利斯·威特家的走廊上时,我在爱着你,第二天的那个早晨,我在爱着你。你心里都知道,但如果我希望那些日子能对我们俩产生真正的意义,我就必须要像现在这样,对你说出这一切。我爱你,这一点你知道,但我不知道。正因为我不知道,直到我坐在桌前,交出里尔登合金的礼券时,才真正地认识到它。”

她闭上了眼睛,但他的脸上没有痛苦,有的只是内心格外的宁静和无限的幸福。

“‘我们是不会把头脑中的思想与身体的行动分开的人。’这是你今晚在广播里说过的话。但在艾利斯·威特家里的那天早晨,你就知道,你知道我当时甩给你的那些侮辱便是一个男人对于爱最彻底的坦白。你知道那种被我咒骂为咱们共同的耻辱的生理欲望——既不是来自于生理需求,也不是来自于肉体的渴望,即使一个人没有勇气承认,它表达的也仍旧是被内心最深处所认可的价值。你当时就是因为这个而笑话我,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