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厌恶人生(第18/18页)

灯光重又变回到安全的绿色——而她却站在那里不停地颤抖着,一步也迈不动。人的身体是这样运动的,她想,可他们又对灵魂的行走干了些什么?他们把信号反了过来——当罪恶的红灯亮起时,道路是安全的——但是当灯光变成可以通行的绿色时,你向前一迈步,就会被车轮撞倒。全世界都是如此,她想——那些反过来的信号灯遍布在每一块土地上,正在逐渐地将地球彻底覆盖住,地球上满眼都是受伤的人,他们还都不明所以,拖着残缺的肢体在暗无天日中奋力地爬行,痛苦便是他们生命中唯一的内容——而道德的训诫则得意地笑着告诉他们,人本来就应该是不会走路的。

她的脑子里并没有想到这些,假如她能找到确切的词语,就会认识到这一切。可她只能在突如其来的气愤中,带着徒劳的恐惧去捶打着身边挂信号灯的铁柱子。在这个装置继续无情而喑哑地明灭闪动下,她继续捶打着包裹它的那个空心铁管。

她无力用拳头把它砸烂,无力把一眼望不到头的那些铁柱子统统打遍——她也同样无力把她遇到的那些人灵魂中的信条逐个打烂。她再也无法去面对人们,无法去走他们正在走的路——但是,既然她心里明白却说不出来,而人们又什么都不会听信,她又能对他们说什么呢?她能跟他们说什么?她如何能照顾到所有的人?有能力讲话的人又在哪里呢?

这些并不是她脑子里正在想的,而只是她对着金属不停地砸下去的拳头——突然,她发现她是在用鲜血淋淋的拳头击打着岿然不动的柱子,这情景令她浑身一惊——然后便踉跄地走开了。她继续走着,已经看不到自己周围的一切,只觉得是陷入了一个没有出路的迷宫之中。

没有出路——她头脑中的零星意识正随着她的脚步声不断地说着——没有出路……没有安身之所……没有信号……分不清安全还是危险,分不清敌人还是朋友……就像她曾经听说的那条狗一样,她心想……在某个实验室里的狗……他们调换了给那条狗的信号,它分不出满足和受罪的区别,把食物认成是拷打,把拷打当成是食物,在一个变幻不定、令它头晕目眩的无形的世界里,它的眼睛和耳朵已经靠不住,判断失灵,感觉迟钝——然后便彻底放弃,拒绝食物而活在那样的一个世界里……不!她的脑子里只能意识到这一个字——不!——不!不!即使我现在所有的东西只剩下了这个“不”字,也不能走你们那条路,不能生活在你们那个世界里!

社区工作者在码头和仓库间的一条小巷内发现她时,已是夜晚最为黑暗的时分。这位社区工作者是一位妇人,她那灰白的面孔和身上灰白的外套与这个街区的墙壁浑然一体。她看见的是一个年轻姑娘,穿着不俗,在这种地方显得极为刺眼,既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拎包,一只鞋跟是坏的,头发散乱,嘴角上有一块淤痕,在人行道和马路间茫然地蹒跚而行。马路只是夹在高耸光滑的库房墙壁间的一条窄道,不过,一束光线还是从散发出腐水气味的潮雾般的空气中透射了下来;在河水与夜空相接的街道尽头,立着一座矮石墙。

社区工作者向她走过来,严肃地问:“你是不是碰到麻烦了?”随即,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只疲惫的眼睛,另外的一只被一绺头发遮住,那张面孔犹如野兽一般,全然不记得人类的声音,但却满腹狐疑,又几乎是充满希望般地听着远方的回声。

社区工作者抓住了她的胳膊,“落到这个地步真是太丢人了……假如你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女人们除了放纵自己和追求享乐以外还能干点别的,就不会这么晚了还像个流浪汉一样醉醺醺地在外面逛荡……假如你们不再只为自己的享乐活着,不去想自己,而是找到某种更高——”

她尖叫了起来——这叫声仿佛发自一头受惊的野兽,如同是在刑讯室里回荡着一样,撞向街边光秃秃的高墙。她一把挣回手臂,然后跳到一旁,嘴里含混不清地叫喊着:

“不!不!不能是你们说的那种世界!”

随后,她突然觉得浑身是劲,便像动物逃命似的狂奔了起来。她一口气跑到了河岸边的街道尽头——速度仍不减慢,没有丝毫的停顿和犹豫,全然是想要保全自己一般地径直冲到了石头栏杆前,停也不停,便一头跃入了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