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情同手足(第18/21页)

“我们怎么弄转换开关呢?”

“用手。”

“信号呢?”

“用手。”

“怎么用手干?”

“每个信号杆下站一个人。”

“这怎么行?距离不够啊。”

“可以隔一条铁轨。”

“他们怎么知道应该扳动哪个方向的道口开关?”

“把命令记下来。”

“啊?”

“就像过去那样,把命令写下来,”她一指控制塔的指挥,“他正在制订调动列车的方案,会给每一处信号和道口控制写明指令,然后找人把指令传达到每一个岗位上——过去几分钟的事情,现在需要几个钟头才能干完,但我们还是会让那些等着的列车进入终点站,然后再让它们离开。”

“我们一晚上都要这么干吗?”

“再加明天一整天——直到那个长了脑子的工程师来,教你们把系统修好为止。”

“工会的合同里没有规定人要站着举灯干活,这会有麻烦,工会会反对的。”

“让他们来找我好了。”

“联合理事会会反对的。”

“我来负责任。”

“那,我不想承担下这种命令的——”

“我来下命令。”

她走出房间,站到了搭在塔身外面的铁梯平台上。她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她一时觉得自己仿佛也是一台现代化的精密仪器,在失去电源的情况下,企图靠双手去操纵庞大的铁路。望着深邃而又漆黑的塔格特地下通道,想到对于这隧道的最后记忆便是用人组成的灯柱,如此的惨状令她感到了一股辛酸的耻辱。

她几乎看不清聚集到塔下的人们的面孔。在黑暗之中,他们悄无声息地陆续来到这里,静静地站着,在他们的身后,蓝幽幽的灯泡在墙上泛射出一片阴郁的昏暗,他们的肩头则细细碎碎地洒落着从高塔窗户里投下的灯光。她看得见他们身上油腻的工作服,他们松懈而健壮的身躯,以及倦怠地下垂着的手臂,单调枯燥、毫无乐趣的体力劳动已耗尽了他们的血汗。他们是铁路里的最底层,年轻的看不见升迁的希望,上岁数的则对此从不抱任何指望。他们沉默地站在那里,神情里没有工人的那种不安和好奇,反而如同犯人一般,极其冷漠。

“你们即将听到的命令是由我下达的,”她站在高高的铁梯上,声音洪亮而清晰地说道,“发布命令的人是受了我的指挥。连锁控制系统瘫痪了,现在要用人去代替它,要立即恢复列车的运行。”

她从人群中注意到,一些人在看着她时,脸上的神情很是特别:他们眼中隐约可见的怨恨和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她的眼神让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是个女人。她想起了自己此时的穿着,觉得的确很荒唐——紧接着,她的心头涌起一股突如其来的反抗和想融入眼前的剧烈冲动,便把披肩向后一甩,在熏黑的墙柱下迎着炽烈的灯光一站,仿佛是站在了隆重的接待台前,傲然挺立,显示着她裸露的臂膀和身上闪亮的黑色绸缎,显示着那颗如勋章一般闪闪发光的钻石。

“控制塔的指挥将分派扳道工去指定的位置,他要分配一些人用手提灯为列车打信号,一些人去传达他的指令,火车要——”

她在极力压抑着一个想要冒出来的苦涩的声音:如果塔格特公司里连一个能人都找不出来的话……这些人也就只能干这个了……

“火车要继续进出终点站,你们要守在岗位上,一直等到——”

她忽然停住了。她最先看到的是他的眼睛和头发——那双冷酷而具洞察力的眼睛,金黄中夹杂着古铜色的头发在阴暗的地下通道里似乎泛射着太阳的光芒——她在一群没有知觉的人们当中看到了约翰·高尔特,他身着油污的工作服,衬衣的袖子高高地挽起,她看到他轻盈地站在那里,正抬头看着她,仿佛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看到了此刻的情景。

“怎么了,塔格特小姐?”

这句柔和的问话来自控制塔的指挥,他的手里攥着纸,站在她的身旁——她觉得从一阵失去知觉、然而又是她有生以来最清醒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很是奇特,只是她不知道这状态持续了多久,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而且为什么会如此。她感觉到了高尔特的面孔,从他的嘴型,他扁平的脸颊,她看到他始终具备的不变的沉静在崩溃,但他的神情依旧保持着这种沉静。他的神态表明他知道了这次事故,表明即使是他,在这种时候也会感到巨大的压力。

她知道她还在继续讲着,因为聚在她周围的人们似乎是在听着,尽管她已经什么都听不见,却还在说着,如同是在执行一个很久以前被人催眠后植入的命令,她听不见,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只知道完成这个命令就是对他的违抗。

她感到自己似乎站在一片寂静之中,只有视力还在,目光所及之处,看见的只是他的面孔,而他的面孔便犹如压在她喉咙里面、使她不吐不快的一番话。他似乎就应该出现在这里,似乎已经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似乎让她吃惊的并不是他的出现,而是她手下其他的那些人,因为只有他才属于这条铁路。她看到了自己以往登上列车的情景,当列车钻入隧道时,她曾感到过突如其来的沉重,似乎这个地方清楚地让她看到了她的铁路和她的生命的本质,看到了意识和物质完整的融合,看到了头脑的智慧转化为现实的一瞬间;她曾经感觉到了一线希望,仿佛这里承载着她全部的意义,同时也暗暗感到兴奋,似乎这地下有一个不知名的希望在等着她——她的确应该在此时此地见到他,因为他便是她的意义和希望——她不再去看他的衣着,也不再去想他在铁路上吃了多少苦——她的眼里只有那些在逝去的日子里因为找不到他而受的折磨——从他的脸上,她看到了这几个月来他所忍受的一切——她耳朵里听到的似乎只有她对他说的话:我的这些日子就是这样过的——而他似乎在回答说:我也一样。

她看到控制塔的指挥一边看着手上的清单一边过去开始对人们交代着什么,她知道自己对这些陌生人的讲话已经结束了。随后,她无法抗拒自己想确认的冲动,走下阶梯,绕开人群,没有走向站台和出口,而是向荒弃的隧道里的一片黑暗中走去。你会跟我来的,她想——这念头似乎不是她心里的言语,而是在她紧张的身体里,她明白自己无力把握想要去做的这件事,但她确信她一定能如愿……不,她心想,这并不是我意愿如此,而是理当如此。你会跟我来的——这既不是恳求,也不是祈求或命令,而是客观的事实,它凝聚了她全部的理解和她一生的阅历。如果我们没有改变,如果我们活着,如果世界还存在,如果你知道不能像其他人那样错过这一刻而任其随波逐流的话,你就会跟我来。你会跟我来——她感到一种喜悦的确定,它既不是希望,也不是信心,而是对于存在规律的彻底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