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自我主义者(第16/23页)

“不行!”汤普森先生大叫着,“不行!给我闭嘴!我不会听你的!不会听!”他的手在空中乱摆,像在极力去赶走某种他不愿说出口的东西。“我告诉他……事情不是那样的……我们不是……我不是个……”他拼命摇着脑袋,仿佛他自己的言语潜伏着某种前所未有的危险。“不,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要实际一些……而且要谨慎。什么谨慎,我们必须要平和地处理这件事,我们绝不能引起他的反感……或伤着他。我们现在可不敢让他出任何问题。因为……因为他一完,我们也就完了。他是我们的最后一线希望,一定要记住这一点,他一死,我们就会完蛋,你们大家心里都清楚。”他的眼睛环顾了一周:看得出,他们都心知肚明。

在第二天早晨的雨雪中出现的报纸头版上写着,约翰·高尔特和国家领导们在经过前一天下午富有建设性的愉快会谈后,制订出了一个即将公布的“约翰·高尔特计划”。傍晚,雪花落在了一间墙倒屋塌的公寓里的家具上——落在了无声地等候在一家厂主失踪的工厂会计窗前的人们身上。

第二天早晨,韦斯利·莫奇向汤普森先生汇报说:“南达科他州的农民正在州首府内示威,放火点着了政府大楼,以及每一套价值一万美元以上的住宅。”

“加州已经是支离破碎,”他在晚上的汇报中说,“那里发生了内战——假如那真的是一场内战的话,因为谁都无法确定是怎么回事。他们宣布脱离联邦,但没有人知道现在是谁掌权,武装冲突遍及州内的各个角落,交战双方一边是以查莫斯夫人以及她那群崇拜东方的大豆信徒们为首的‘人民党’——另一方被称为‘回归上帝’,领头的是以前的一部分油田业主。”

“塔格特小姐!”第二天上午,当达格妮如约走进饭店房间时,汤普森先生便呻吟般地叫了起来,“我们该如何是好?”

他在纳闷自己为什么以前会觉得她身上有一种令人踏实的力量。此时他眼里的那张苍白的面孔貌似镇定,但随着时间的流淌,这种镇静依然毫无变化,显示不出任何的情绪,这就让人心里不安了。他心想,她脸上的神态和其他那些人都一样,只是嘴角旁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隐衷。

“我信任你,塔格特小姐,你比我手下所有的人都更有头脑,”他恳求道,“你对国家做出的贡献比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要大——是你帮我们找到了他。我们该怎么办?现在一切都乱了套,只有他能带我们摆脱这样的混乱——但他却不肯。他拒绝了,他居然就拒绝带这个头。我还从没见过这种情况:一个人居然没有发号施令的欲望。我们求他去做决定——他却回答说他想服从指挥!这真是荒谬!”

“的确。”

“你怎么看?你能看明白他是怎么回事吗?”

“他是个高傲的自我中心主义者,”她说,“他是个野心勃勃的冒险家,他胆大包天,正在进行着一场全世界最大的赌博。”

真是轻松,她心想。如果是在遥远的从前,这就会很艰难,因为在那个时候,她视语言为荣誉的工具,每一开口,就如同是在发誓——是在发誓要忠于现实,尊重人类。如今,只要能出声,只要能对着与现实、人类和荣誉无关的死东西们发出毫无意义的声音就可以了。

轻松的是第一天早晨,她对汤普森先生汇报她找到约翰·高尔特的经过。轻松的是她看到汤普森先生那难以抑制的笑容,看到他一边不停地喊着“真是好样的”,一边得意地瞧着他的手下,显示着事实证明了他信任她的决定是多么的英明。轻松的是她表达对高尔特的气愤——“我过去同意过他的观点,但是我不会让他毁掉我的铁路!”——是听到汤普森先生说,“别担心,塔格特小姐!我们绝不让你受到他的侵犯!”

轻松的是装出一副冷漠精明的样子,提醒汤普森先生五十万元赏金的事情,她的嗓音干脆利索,像是收款机在打印出一张合计的清单。她看见汤普森先生的脸上出现了片刻的凝固,马上便露出了更加欢快和明朗的笑容——似乎是无声地在说他对此没有料到,但很高兴知道是什么让她如此的算计,并且对这样一种算计很能理解。“当然啦,塔格特小姐!当然啦!奖金归你——统统都归你!支票会寄给你的,一分不少!”

这一切之所以轻松,是因为她觉得像是游离在现实以外的某种沉闷的空间里,在这样一种地方,她的话和行动都不再算数——不再是对现实的回应,而只是那些为曲解知觉而做成的哈哈镜里的变形。只有对他安全的牵挂才会细而灼热,如同她内心里一根燃烧的火线,如同一根为她仔细辨明道路的指南针。其余的则只是一团模糊不清的混沌,像雾像雨又像风。

但这——她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冷战——就是那些她从不理解的人们生存的地方,这种虚假的现实,这种刻意的假装、歪曲和欺骗,就是他们想要获得的状态,能让汤普森先生吃惊地瞪大他那双惊惶蒙眬的眼睛,就是他们唯一的愿望和奖励。她想——一心要这样的人还想不想活了?

“塔格特小姐,你是说全世界最大的赌博?”汤普森先生急切地问,“那是什么?他想要什么?”

“现实,整个地球。”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塔格特小姐,如果你觉得可以理解他,能否……能否再和他谈一次?”

她仿佛觉得听到了她自己发自内心、仿佛许多光年以外传来的声音在叫喊着说,只要能见他一面,就死而无憾——但在这间房子里,她听到的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冷冷的声音,“不,汤普森先生,我不想去,希望我永远不会再见到他。”

“我知道你受不了他,我也不能为此责怪你,但你难道就不能去试试——”

“找到他的那天晚上我就试过去说服他了,但我得到的只是羞辱。我想,他比恨其他人都更恨我。是我让他中了圈套,对此他绝不会原谅。如果他能对谁投降的话,那个人也绝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