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自我主义者(第17/23页)

“是啊……是啊,这话不假……你看他会投降吗?”

她心里的那根针转了转,在两条路之间犹豫了一下:她是应该说他不会,然后看着他们害死他——还是应该说他会,让他们继续维持他们的权力,直到彻底毁了这个世界?

“他会的,”她坚定地说,“如果妥善地对待他,他是会让步的,他的野心太大,很难拒绝权力。别让他跑了,但别威胁他——或伤害他。恐吓起不了任何作用,他不吃这一套。”

“可万一……我是说,局面正变得越发不可收拾……要是他太久还不肯低头的话,可怎么办呢?”

“他不会。他太现实了。另外,你是否允许他了解国内的状况?”

“当然……不了。”

“我建议你让他看一看你的秘密报告,这样他就会看到来日无多了。”

“这是个好主意!非常好的主意!……你知道,塔格特小姐,”他的声音里突然有了一种不顾一切的依附的味道,“每次和你谈完,我就觉得好多了,因为我信任你,我对周围的人一个都信不过。可你——你不一样。你值得信赖。”

她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说:“谢谢你,汤普森先生。”

一切顺利,她心想——直到出门上了大街,她才注意到自己外套里面的衬衣正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肩上。

走在车站的候车大厅里,她心想,如果她能感觉得到,就会发觉她对铁路的漠然其实是一种憎恨。她总是觉得她关心的只是货车:在她眼里,乘客们既没有生命,也不属于人类。花费巨大的精力去防止事故,确保只是装载着一群行尸走肉的列车的安全,委实没有什么意义。她望着车站里的人们,心想:如果他死在他们这个制度的统治者手里,而这些东西们还照样胡吃闷睡、四处游走——她还会给他们提供火车吗?假如她向他们大声求救,他们当中会有人为他挺身而出吗?已经听过他讲话的他们是否想让他活下去?

那天下午,五十万元的支票送到了她的办公室里,随着支票一起送来的还有汤普森先生送的一束花。她瞧了一眼支票,任凭它飘落到了桌子底下:它已全无意义,没有给她带来丝毫的感觉,甚至连内疚也没有。它不过是一张纸片,和办公室纸篓里的废纸没有什么区别,无论是能用它买到钻石项链、城市的废墟,还是她的最后一餐,都毫无分别。这张支票里的钱永远不会花出去,它不是一种价值的标志,也就无法用它买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但是——她想——如此一种死气沉沉的冷漠正是她周围的人和那些无欲无求者们的永恒状态。这正是一个摒弃了价值的灵魂的状态;她思忖着,选择了这样一种状态的人还想要活下去吗?

晚上,她拖着麻木和疲惫已极的身体回到了公寓,公寓楼道里的灯都坏了——直到打开自己门厅内的灯,她才发现脚下有一只信封。这个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封封了口,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她把它拾了起来——不到一会儿的工夫,她就在内心里笑出了声,她半跪半坐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张纸条,她认出了这笔迹,它和出现在城市空中的日历上的最后一条消息的笔迹一样。纸条上写着:

达格妮,要耐心,注意观察他们。他需要我们帮助时,可以给我打电话:OR 6-5693。

第二天一早,报上开始劝告人们不要听信南方各州局势吃紧的谣言。呈送给汤普森先生的绝密报告上则称佐治亚和阿拉巴马州为了争夺一家电机厂而爆发了武装冲突——由于冲突和铁轨被毁,工厂已经没有了任何原材料的供应。

“你看没看我给你的那些绝密报告?”当天晚上,汤普森先生又一次来到高尔特这里,对着他叹息。陪在他身旁的是自告奋勇要来见识一下这个犯人的詹姆斯·塔格特。

高尔特坐在一张直背椅上,跷着二郎腿抽烟。身体挺直的同时又显得很轻松。他们猜不透他的神情,但可以看出,他的脸上没有一丁点忧惧的迹象。

“我看了。”他回答。

“时间可不多了。”汤普森先生说。

“没错。”

“你就任其发展下去吗?”

“你呢?”

“你凭什么这么自负?”詹姆斯·塔格特叫喊了起来。他的嗓门虽然不高,但紧张的程度不亚于喊叫。“局势如此严重,你怎么还这样自负,眼看着世界快要毁灭,还顽固坚持自己的主张?”

“那还有谁的主张更保险,能让我听从呢?”

“你凭什么这么自负?你怎么就这么确定呢?谁都不能肯定他就是对的!谁都不能!你不过和其他人一样!”

“那你干吗还找我?”

“你怎么能拿其他人的生命开玩笑?在人民需要你的时候,你怎么还能自私地躲在一边?”

“你的意思是:他们需要我的主张?”

“没有谁是绝对正确或错误的!没有纯粹的黑与白!真理并不是全掌握在你的手里!”

塔格特的态度有点不对劲——汤普森先生皱着眉头想——有种奇怪的、过于个人化的怨恨,似乎他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解决一桩政治事端。

“假如你有一点责任感的话,”塔格特说着,“就绝不敢只凭你自己的看法去冒险!你就会和我们一起,对别人的意见也加以考虑,并且承认我们也可能是对的!你就会去帮助我们实现计划!你就会——”

塔格特越说越来劲,但汤普森先生不知道高尔特是否还在听:高尔特站了起来,正在房间里踱步,他没有烦躁不安,而是在自得其乐地欣赏着自己的步伐。汤普森先生观察到了他轻盈的脚步、挺直的脊梁、平坦的小腹和松弛的肩膀。高尔特走路的样子无视自己的身体,又对它充满了无比的自豪。汤普森先生瞧了瞧詹姆斯·塔格特,瞧着这个委顿消沉的高个子自损自残的难看模样,并且发现他注视着高尔特的眼睛里放射出如此强烈的仇恨,汤普森先生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甚至担心这仇恨会在房间里被发觉。但高尔特却看也不看塔格特。

“……你的良知!”塔格特在说着,“我是来这里呼唤你的良知!你怎么能认为自己的头脑比成千上万人的生命还要值钱?人们正面临着灭亡,而且——哎呀,”他忍无可忍地大叫一声,“你别再来回走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