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发动机(第7/9页)
“受够了没有?”电流一被切断,费雷斯便吼叫了起来。
高尔特没有回答,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想吸进些空气。从听诊器里传来的心跳正在加快,但在他竭力让自己放松的努力下,呼吸渐渐恢复了平稳和节奏。
“你对他太手软了!”塔格特瞪着躺在垫子上的赤裸身体,叫喊道。
高尔特睁开眼睛看了看他们。除了看出他的眼神既坚定而又完全清醒,他们从中便再也看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他随即又将头一垂,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仿佛已忘记了他们的存在。
他的裸体与这间地下室格格不入。这一点,他们嘴上不说,却都心照不宣。他那颀长的线条从脚踝流淌至平坦的胯部,经过腰际的曲线,到达挺直的肩膀,犹如一尊具备了古希腊神韵的雕塑,却有着更加高大、轻盈、生动的外表和瘦削中的干练,涌动着一股无穷的精力——这副身躯的主人绝非驾驭双轮战车的武士,而是飞机的创造者。正如古希腊雕塑——把文中的形象赋予人的雕塑的韵味与本世纪建造的厅堂的精神大异其趣,他的身体也与一间专用于史前活动的地下室极不相称。这种冲突更加明显,因为他似乎应该和电线、不锈钢、精密仪器,以及控制台上的操纵杆在一起才对。也许对那些打量着他的人来说,这正是他们拼命抗拒和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个想法,他们只知道那是一种弥漫开来的仇视和看不清的恐惧——也许正是因为现今的世界里没有这样的雕塑,他们才把一台发电机变成了章鱼,把他这样的身体变成了章鱼的触须。
“我知道你对电力学的某些方面很精通,”费雷斯冷笑着说,“但我们也是如此——你不觉得吗?”
在寂静之中,回答他的只有两个声音:发电机嗡嗡的低鸣和高尔特的心跳。
“混合方式!”费雷斯朝技师晃了晃一根手指,下令道。
此时的电击变得毫无规律,时而一波接一波,时而间隔数分钟。只能从高尔特的大腿、手臂、躯干或全身的抽搐抖动才能看出电流究竟是发自某两片电极还是在各处同时击出。旋钮上的指针不断地逼近红色的标记,然后又退下去:这台仪器被调教得既能施加出最大限度的痛苦,又不会伤及受刑者的身体。
守在一旁的观察者们实在难以忍受那只有心跳声的一阵阵间歇:此时,心脏的跳动完全失去了节奏。设计的间歇只是让心跳能减缓下来,而不是为了让受刑者得到喘息,电击随时都会再次袭来。
高尔特放松地躺着,仿佛是放弃了对痛苦的抵抗,并不希望减轻,而只是想去承受它。他的嘴唇刚一张开喘息,便又猛地闭紧,他并没有去控制身体僵硬的抖动,但电流一消失,他就会停下来。只是他脸上的皮肤依然紧绷,闭紧的嘴唇不时地向两边抽动。当电击经过他的胸膛时,他那金铜色的头发便会随着脑袋一起摆动,如同风一般地吹打着他的面颊,扫过他的眼睛。观察者们起初还在纳闷他头发的颜色为什么变得越来越深,后来才意识到那是被汗水浸透了。
原先的意图是想让受刑者一直能听见自己的心脏随时都会爆裂的恐怖声音,但现在却是行刑的人们听着这断续不齐的脉搏时,会随着每一次心跳的消失而无法喘气,害怕得浑身哆嗦。此时的心脏听上去像是在极大的痛苦和无比的愤怒之下疯狂地蹿跳,并撞击着胸腔。心脏是在发出抗议,而那个人却没有。他静静地躺着,双眼紧闭,两手放松,仿佛是在捍卫生命般地聆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
韦斯利·莫奇第一个开了口。“我的上帝呀,弗洛伊德!”他尖叫起来,“不要把他整死!千万别把他整死!他一死,我们就完了!”
“他不会死,”费雷斯吼叫着,“他将会求死不得!仪器不会让他死!这通过了严密计算,是万无一失的!”
“噢,这还不够吗?他现在会听我们的话了!我肯定他会听话了!”
“不,还不够!我不是想让他听话,我是要让他去相信,去接受,而且是想去接受!我们必须要让他主动去为我们干活!”
“接着来呀!”塔格特叫道,“你还等什么?难道不能再把电流加大些?他连喊都没喊一声!”
“你没毛病吧?”莫奇惊叫着。当电流令高尔特抽动不已的时候,他瞥了一眼塔格特:塔格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看,虽然目光显得呆滞而毫无生气,然而他眼睛周围的脸部肌肉却扭成了一幅下流无耻的享乐图。
“受够了没有?”费雷斯不断地对高尔特吼叫着,“你现在是不是想干我们要你干的事了?”
他们没听到回答。高尔特不时地抬头看他们一眼。他的眼睛下方出现了一圈青紫,但眼睛却清澈而清醒。
随着恐慌的上升,这几个观察者全然忘掉了周围的环境和语言——他们三人的声音汇成了一股令人分辨不清的尖叫:“我们要你去接手!……我们要你去管!……我们命令你去下命令!……我们要求你去独裁!……我们命令你去挽救我们!……我们命令你去思考!……”
除了能够决定他们性命的心跳声之外,没有回答。
电流正穿过高尔特的胸部,脉搏声像是跌跌撞撞的狂奔一样,变得紊乱而急促——突然,他的身子一动不动地松弛躺倒:心跳的声音停止了。
这沉寂犹如晴空霹雳,他们还没来得及喊叫出来,便发生了另一件令他们大惊失色的事情:高尔特睁开眼睛,抬起了头。
紧接着,他们发现发动机嗡嗡的响声也听不见了,控制台上的红灯已经熄灭:电流停了下来;发动机熄火了。
技师徒劳地伸手按着按钮,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扳动开关的把手。他抬腿踹了踹仪器的一侧。红灯没有亮,依然没有声音。
“怎么啦?”费雷斯厉声问道,“怎么啦,到底是怎么回事?”
“发动机出毛病了。”技师无可奈何地说。
“怎么搞的?”
“我不知道。”
“那就查出原因,把它修好!”
此人并不是受过训练的电工;把他找来,看中的不是他的技术,而是因为他什么按钮都敢按;他学习这份工作所需付出的努力,只不过是在自己的意识中不留下其他任何事情的空间。他将仪器的后盖打开,茫然地瞪着里面复杂的线路:什么毛病都看不出来。他戴上橡胶手套,拾起一对钳子,胡乱地紧了紧几个螺栓,挠了挠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