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痴(第7/9页)
裁缝店主夫妇是一对小心谨慎的人,平时就挖好了防空洞用于藏行李,连掩埋洞口的泥土都事先准备好了。他们按部就班地把行李塞进了防空壕里,掩盖好洞口,最后在上面盖上一层田间的泥土,总算把事情忙完了。裁缝店主一身过去消防队员的装束,抱着胳膊眺望了一会儿火势,对伊泽说:“这火势可真够大的啊!看来是扑不灭的。我们快逃吧,被烟熏死了可不值呀。”接着,他一边往两轮拖车上堆放行李,一边继续对伊泽说:“伊泽先生,跟我们一起撤吧。”这时,一种骚动不安的复杂的恐惧感向伊泽袭来。他的身体想同裁缝店主他们一起行动,可他的心却在断然反抗身体的行动,阻止他跟裁缝店主夫妇一起离开。与此同时,伊泽感到满腔悲伤,内心发出了悲鸣:或许因这一瞬间的耽搁会让他葬身火海。想到这个,他几乎被吓得魂不守舍,不得不再次竭力控制住自己已经开始摇摇晃晃地逃走的身体。伊泽说:
“不管怎样,我还是先留在这里,我还有工作。我好歹还是一个文艺工作者,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最能检验一个人的品格,这是一个难得的自我考验的机会。我从事的工作要求我留在这里,直到最后一刻。我虽然想逃命,但是不能逃,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请你们先逃吧!快点儿,赶快逃吧!再晚的话一切都来不及了。”
“快点儿,赶快逃吧!再晚的话一切都来不及了。”所谓的“一切”是指伊泽本人的性命,“快点儿,赶快逃吧!”这些话不是在催促裁缝店主他们,而是伊泽自己想早点儿逃命的心声。他要逃离这个地方,必须等到这一带所有的人都离去之后才行。否则,人们就会发现他带着白痴女。
“那么,伊泽先生,请您多保重!”裁缝店主用力拉起了两轮拖车,惊慌地走了。两轮拖车的车轮碾压着小巷高低起伏的地面渐渐远去。店主夫妇是这条巷子里除伊泽和白痴女以外最后逃离的一群人。高射炮发出怒涛拍打岩石一般的声响,碎裂下坠的炮弹击中了屋顶的瓦片,无数碎瓦片纷纷落下,发出无休无止、没有高低起伏的“哗啦哗啦”声,令人毛骨悚然,那里面还夹杂着正在路上逃命的难民们所发出的脚步声。从杂乱的高射炮的射击中,从川流的脚步声中,伊泽感受着命运的神奇。有谁能在这没有起伏、毫无休止、无限奇怪的声响中判断出哪些声音是谁的脚步声呢?天地间充满了无数声响,美军飞机的轰鸣声、高射炮的发炮声、炮弹落下声、爆炸声、脚步声、击中屋顶的弹片的爆裂声……然而,只有伊泽身边约几十米方圆的地方在烈火吞噬的天地间留下了一小片黑暗处,非常静谧。在这一小片空间里,笼罩着凝重奇特的静寂和令人发疯般的孤独气氛。再等三十秒,再等十秒吧。为什么?这是谁下的命令?为什么要服从这个命令?伊泽几乎要发疯了。他突然拼命挣扎,哭喊着,好像已经失去理性要离开这个地方。
这时,一阵震动耳膜的炮弹下落声在伊泽头顶的正上方响起,他不顾一切地趴在地上后,声响突然在头顶上消失了。四周再次恢复成虚幻一般的静寂中。“哎呀,吓死人了!”伊泽慢慢站起身来,拂去胸口和膝盖上的尘土,抬起头来一看,那个怪人的房子正冒着火舌。“炸弹到底还是落下来了啊!”此时的他出奇地镇静,再一看,左右两边的房屋和眼前的公寓都着火了。伊泽冲进家中,猛地拉开壁橱门(实际上已经从壁橱上脱落,这会儿被伊泽一拉就“吧嗒”一声倒在了地上),抱起白痴女,披上被褥就跑了出去。这之后短短一分钟内,伊泽所做的事完全是不顾一切的行为,可以说是无意识的。当他们快到巷子出口时,又一声巨响在头顶上响起,伊泽趴了下来。再站起时,只见巷子出口的香烟店也燃起了大火,对面屋里的佛龛火苗直窜。离开巷子前他回头一看,只见裁缝店也熊熊燃烧了起来,看样子伊泽的小屋也在劫难逃。
四周全是一片火海,马路上已经很少见到难民们逃命的身影,火星四处飞溅。伊泽想:这下要完蛋了。后来,他们来到了十字路口,这里已经是人山人海。所有的人都向着一个方向移动,那个方向所在的地方距离火场最远。前方已经看不到马路了,人群和行李拥挤在一起,因携带重物而不断发出悲鸣声。人们蜂拥前行,互相推搡践踏,当炮弹坠落的声音将要迫近头顶时,人们几乎一下子全都趴在了地上,不可思议地紧贴着地面,一动不动,只有几个男人趁机踩着趴在地上的人群向前跑。人群中一大半的人都是结伴而来,带着行李、孩子、妇女和老人。他们互相呼喊着对方,走走停停,走到前面的人有时再返回来找落在后面的人,一起拥挤着向前行进。这时,火势已经烧到了小小的十字路口,马上就要逼近道路的左右两侧。所有的人都要经过这里朝着一个方向前行,那个方向所在的街区依旧是距离火场最远的地方。不过,伊泽很清楚那个方向既没有空地也没有田地,一旦美军飞机接下来在那个街区投下燃烧弹堵住了去路,这条道就成了一条不归之路。其中一个方向的路,两侧的房屋正火龙狂舞,烈火炎炎。伊泽知道,如果穿过那片地区,前面就有一条小河,沿着河流向上走几百米,就能到达一片麦地。然而,当他发现那条马路上连一个行走的人影也没有时,就犹豫了起来。这时伊泽抬眼望去,忽然发现一百五十米开外的前方,有位男子正孤身一人向燃烧的大火浇水,试图灭火。虽说是向熊熊烈火浇水扑火,但看他身影并非很勇猛。他提着一个水桶,偶尔往火上浇浇水,再呆呆地站一站,走一走,动作相当迟缓。他的姿态动作很愚笨,简直让人难以理解他到底为什么那样做。伊泽最终判断,那人是个侥幸没被烧死、依旧能站立的伤者。他想:现在是看自己运气的时候了。确实只有靠运气了,必须立刻做出选择判断。十字路口处有一条水沟,最终伊泽决定把被褥放在水沟里浸湿了。
伊泽和白痴女互相搭着肩膀,披着被褥,告别了难民大军。当他们向着两边烈火熊熊燃烧的道路跑出第一步时,白痴女本能地停下了脚步,像是被涌动的人群拉了回去似的,踉踉跄跄地朝他们走去。“傻瓜!”说着,伊泽用力握住白痴女的手,硬拉住了踉跄着往回走的她,他搂住她的肩膀,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小声说:“去那边就等于找死啊。要死的话,我们也该两个人在一起。你不要怕,不要离开我!把烈火、炸弹统统忘掉吧。属于我们两个人今生的道路永远就是这一条!你只要盯住这条道向前直走,搂住我的肩膀不松手就行。明白吗?”听到伊泽的话,白痴女使劲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