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痴(第8/9页)

虽然白痴女点头的样子看起来很幼稚,但伊泽已经为此感动得要发狂。啊,经历了好几次漫长的恐怖事件后,在不分昼夜的空袭轰炸中,白痴女第一次表达出自己的意志。尽管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应答,伊泽却对这可爱劲儿感到很兴奋,体内的血液直往上冲。现在他才感觉自己紧紧抱住的是一个“人”,并为自己所抱的这个“人”感到无限骄傲。两个人穿过烈火向前跑去。不久,他们从滚滚热浪下跑了出来,现在所在地段的道路两侧虽然依旧还是火海,但是房屋被烧塌了之后,火势已经衰退,热气也减少了。这里也有一条水沟,伊泽先用蘸水的被褥给白痴女浑身上下淋上水,再重新把被褥浸在水里,让它湿透。道路上四处散落着烧毁的行李和被褥,还躺着两个死人,像是一对四十上下的男女。

伊泽和白痴女再次互相搭着肩膀,并肩沿着火海奔跑。最后,他们俩好不容易来到了小河边。可是,小河两边的工厂厂房也燃起了熊熊大火。两个人进退两难,又无法停下脚步。忽然,伊泽发现小河的河畔边搭着一架梯子,就让白痴女裹好被褥,扶着她沿着梯子走到河里,自己则一下子跳进了河水里。这时,跟家人分散开的人们也三五成群地走到河中。白痴女时常会自觉地把身体浸在水里,其实,在这种情况下,就连狗也知道该这么做的,可是伊泽却觉得这意味着一个全新的可爱女子的诞生,由于对她的做法觉得很新鲜,伊泽便睁大眼睛贪婪地看着她那浑身淋水的样子。两个人顺着河流继续前行,他们开始远离火海,转入一片黑暗的天地中。虽然此时整个天空都被大火映得通红,附近不可能有真正的黑暗,但不论置身何种程度的黑暗都意味着获得新生。伊泽感到无以言表的疲惫和无法形容的空虚,他显现出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尽管在心底稍微松了口气,可伊泽却觉得自己未免太容易满足,十分荒唐。此时此地,一切都变得荒谬可笑。上了河岸,便是一片麦田。麦田三面环山,面积有三百多平方米,中间有一条公路穿过。公路是凿开山岗修筑的,山岗上面的住宅吐着火舌,麦田边上的澡堂、工厂、寺院等建筑也都在烈火中燃烧着。它们各自冒着白、红、橙、蓝等不同颜色的火光,火焰和浓淡也迥异。突然,一阵风刮了起来,空气中发出呼呼声响,紧接着,天上降下来雾一般的蒙蒙细雨。

公路上涌动着连绵不断的难民群。此时,在麦田里休息的有几百人,但同公路上蜿蜒的人群相比就不值得一提了。与麦田毗邻处有一个长满灌木丛的山岗,那里的灌木丛中几乎没有人,他们俩就在树丛下铺上被褥躺了下来。山岗下的田地边上,有一户农家的民房着火了,可以看见几个人正在浇水灭火。房后有一口井,有一位男子边“喀嚓、喀嚓”地压着压水泵,边把嘴凑在出水口喝水。忽然,有二十来个男女老少奔跑着,朝水泵方向聚集过来。他们轮流“喀嚓、喀嚓”地压着水泵,喝着井水。然后,他们靠近即将烧尽的房屋,把手伸向火焰,围成一个圈,烤火取暖。不时有人闪身躲开崩落的火团,因为烟熏而背过脸去。他们互相交谈着,但没有一个人帮原先那人一同灭火。

白痴女说自己想睡觉,然后又嘟囔说身体累,腿疼,眼睛也疼。她每嘟哝三句话,至少有一句在说想睡觉。“那你就睡吧!”伊泽说着,给白痴女裹好了被子,自己点着了一根香烟。也不知吸了几根烟后,远方响起了解除警报声。几位巡警走进麦田,通知大家警报解除了。他们的嗓子都哑了,说话声根本不像人发出的声音。这些蒲田署的巡警说:“矢口国民学校没有被烧毁,大家集中到那里去吧!”人们从田垄上站起身来,走到了公路上。公路上再次人海如潮。不过,伊泽没有挪动位置。一位巡警走到他的面前,询问白痴女的情况道:

“她怎么了?受伤了吗?”

“没有。她累了,睡着了。”

“你认识去矢口国民学校的路吧?”

“嗯。我们先歇一会儿,随后再去。”

“这点儿小事,鼓起勇气来!”

巡警的声音已经远去,他的身影也消失了。灌木丛中终于只剩下伊泽和白痴女。虽然只有两个人,可白痴女依旧还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肉体,她睡得很香。现在,所有人都正行走在烟雾笼罩的废墟中。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家园,走在冒烟的废墟上,根本不会考虑到睡觉这档子事,能安睡的只有死去的人和眼前的这个白痴女。死去的人不会再醒来了,可这个女人不久以后将会醒来。即便她醒来,也绝不会给她酣睡的肉体增添任何新东西。此时,她微微地发出了鼾声,那是伊泽以前从没有听到过的呼噜声,同猪的叫声很像。伊泽忽然觉得这个女人根本就是一头猪。接着,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一段往事。那时,在一个孩子头儿的指挥下,十几个小孩子一起追赶一头小猪。追到小猪之后,孩子王用一把大折叠刀割下了猪臀部上的一点儿肉。被割时,小猪不仅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甚至都没发出什么特别的叫声。它好像根本不知道臀部有一块肉被割掉了似的,只是到处逃窜。这小猪让伊泽想到了自己和白痴女,眼前浮现出一幅景象:四面八方有美军投在地面上的重型炮弹不住地轰响,水泥钢筋的建筑物一幢幢被摧毁,头顶上有美军飞机俯冲机枪的扫射,两个人连滚带爬地闯过坍塌建筑物中尘土飞扬的空隙,拼命逃亡。在坍塌的钢筋水泥建筑物的背后,女人被男人压在身下,男人把女人翻转过来倒在自己身上,一边沉浸在肉体行为中,一边吃着从女人臀部上拧下的肉。女人臀部上的肉渐渐变少了,可她仍然陶醉在肉欲的享乐中。

黎明将近,气温开始变得寒冷了。伊泽穿着冬天穿的外套,又罩上了一件厚夹克,但还是无法抵御寒气。山下麦田附近各处仍在继续燃烧着,呈现出一片火海。伊泽想去那里取取暖,可是又觉得万一这个女人醒来就麻烦了,所以没敢动身。不知为什么伊泽总感觉无法忍受白痴女的醒来。

伊泽也想到过趁白痴女熟睡期间,丢下她独自离去,可是那样做也不好办。人要扔掉物品,比方丢弃纸屑,需要一股“力量”和一种“洁癖”。可是我已经失去抛弃这个女人的劲头和洁癖了。对这个女人,我没有一点儿感情和留恋,但也没有彻底抛弃她的那股力量。因为已经没有了在明天继续生存的希望,即使把她整个抛弃了,明天就能有新的生存希望吗?我将依靠什么生存呢?我将住在哪里呢?自己葬身的墓穴又在哪里?这一切我都不知道。美军入侵,万物俱毁,还是任由这已经被战争伤害过的伟大爱情决定一切吧。不要想那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