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擦拭玻璃杯(第2/4页)
第二天,我对世界的看法立即变了样。这些钱不仅为我打开了通向天堂艳楼的大门,而且使我有了尊严。我后来还回想起一个情景:天堂老板娘见我多付两百克朗时,立即抓起我的手就要吻。我还以为她想知道我的表几点了呢。其实我根本就没有表。不过她要吻的也不是我这个在金色布拉格旅馆当学徒的手,而是那二百克朗,总之,是我拥有的这些钱。我还有一千克朗藏在床上,这钱我也不是想要就有的,而要靠我每天到火车站去卖热香肠才能挣来。第二天上午,我被派去取花篮。回来的路上,我看见一个退休老人四肢趴在地上,找他那个不知滚到哪里去的硬币。我立即联想到,像包桌的客人一样,常常光顾我们旅馆的也有花匠、熟肉师、屠夫与牛奶厂厂长。实际上这些光顾我们这里的是给我们供应面包和肉类的客人,而我们领班一看冰箱,便吩咐说:“快到屠夫那里去,让他立即把那瘦得不得了的小牛肉拿走,现在就拿走!”小牛肉果然在傍晚之前被拿走了。那屠夫坐在那儿,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可那个退休老人大概是眼神不好,手掌在尘土里摸来摸去。我说:“您在找什么,老大爷?”“找什么?”他说,他丢了二十个哈莱士。我等着人们走过这附近时,便从兜里掏出一把硬币抛到空中,然后立即抓起篮子提手,买我的石竹花去了。我一直朝前走着,拐弯之前我回头看一眼,只见地上还趴着好几个行人,每个人都觉得这些硬币是为他而掉下的。他们互相争吵着,逼着对方把钱还给自己。他们就这样跪在那里大吵大嚷,唾沫四溅,甚至像发怒的猫狗彼此又搔又抓。我忍不住地笑了。我当即明白:人们感兴趣的是什么,相信的是什么,为了几个硬币能干出什么来。我提着花篮回到饭店,看到门口有那么多人,便匆匆跑进一间客房,掏出满满一把硬币,故意抛到离人群有几米远的地方,又立即跪下来修剪石竹花,将两枝文竹配上两枝石竹花插在一个个小花瓶里。我一边插花一边透过窗子看人们怎样四肢趴在地上捡钱,捡我抛下的钢镚儿,还互相争吵:为什么我先看到的钢镚儿被你抢走。这个晚上,在以后的许多晚上,那些我们没事也要装着忙事儿的日子里,在我擦拭玻璃杯或对着光亮细细检查它的清洁度,并透过它看到宽阔的广场、避瘟柱和天空乌云的时候,甚至白天,我都梦想自己飞翔在大小城镇和乡村的上空,带着一个大口袋,口袋里装满硬币,我将它们一把又一把地撒在身后的地面上。我像播种一样地抛撒着硬币,随即追上来一群人,我还没发现有一个人不去捡这钱的,看到的只是你夺我抢。可我已经继续往前飞行,感觉非常惬意,即使梦中我也会得意扬扬地咽着口水。我甚至梦想自己带着装满硬币的口袋,将它们继续一把一把地撒向我身后的人群。硬币叮当地响着,滚得到处都是。我甚至想象我有本事像蜜蜂一样飞进车厢,飞进火车电车,叮当一声无缘无故地将一把镍币抛到地上,让大家弯下身,为了抢个小钱去互相争斗,因为每个人都认为这钱只是为他而从天空掉下来的,根本没有别人的份儿。这梦想使我备受鼓舞。我个子小,因此我得戴上浆得很硬的高领子,而我的脖子又细又短,那领子不仅勒得脖子疼,而且直顶着我的下巴。为了不至于太疼,我必须总昂着头,我也学会了仰头看人,因为我没法低头,一低头就疼,所以我鞠躬时必须弯下整个上身,可是头还仰着。我微微合上眼皮,我看世人的那副样子,像是蔑视他们,嘲笑他们,看不起他们。因此客人也以为我是一个很自负的人。同时我也学会了站和走。我马不停蹄地走着,我的脚板像烧烫的熨斗。我奇怪自己怎么没着火,鞋子怎么没烧坏。我的脚板烫得我有时实在没办法,就往鞋里倒冰镇苏打水,特别是在火车站上,可这也只能稍微舒服一点儿。我真恨不得立即把鞋脱掉,穿着燕尾服直接跑到溪边将双脚泡到水里。于是,我继续往里面倒冰镇苏打水,有时还放进一小块冰激凌。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领班和服务员总穿着那些像是从垃圾堆捡来的最旧最破的鞋。只有穿上这种鞋走路,一天才能坚持下来。就连客房服务员和账房会计,所有人最累的也是那双脚。每当我晚上脱去鞋子,发现脚上的尘土齐了膝盖,仿佛我整天不是走在木板地上和地毯上,而是走在煤堆上。这就是我的燕尾服的另一面,是全世界所有大饭店的服务员、学徒以及领班们的背面。一方面是雪白的、浆得笔挺的衬衫和浆得发硬的白领子,另一方面是渐渐发红的双脚,就像那种得了脉管炎,从双脚的变色开始渐渐死去的人那样……可是,我每周都能攒下一笔钱去找一位新的小姐。我的这第二位小姐是一个金发女郎。我一进到天堂艳楼里面,就有人问我需要什么。我说想吃夜宵,并且立刻添上一句“在单间里”。当他们问我找哪一位小姐时,我就指了一下那位金发女郎。我又爱上了这位浅黄头发的姑娘。尽管那第一次是难以忘怀的,但我觉得这次比第一次更加美妙。我就这样一直检验着金钱的力量。我要了香槟酒,可我事先尝了尝,那位小姐必须跟我喝一样的酒。我不能容忍只给我倒酒而给她倒汽水。当我赤身躺下两眼望着天花板,那位金发女郎也躺在我身旁,也两眼望着天花板时,我突然起来,从花瓶里抽出几枝牡丹,扯下花瓣,并将它们一片片地在小姐的肚皮上摆成一圈儿。真是美得让我吃惊。小姐坐起来,看着自己的肚皮,不过牡丹花瓣掉下去了。我轻轻地将她重新按倒在床上,让她好好躺着,并将墙上的镜子转个角度,让她自己能看到她那摆着牡丹花瓣圈儿的肚子有多美。我说:“太棒了,以后我每次来都给你带一束时令鲜花,在你肚皮上摆成花瓣圈儿。”她说,她从来没有碰到过有人对她的美表示这般的敬意,说她因为这些花而爱上了我。我说:“等到过圣诞节时,我去折些云杉枝来给你在肚皮上摆成一个圈儿,那该会有多么美啊!”她说要是摆上槲寄生将会更美,但应该在长沙发上方的天花板上挂块镜子,让她能看到按季节、月份摆在肚皮上的不同的花瓣圈儿有多美,说等到我给她摆上菊花、石竹花、小野菊、彩色观赏叶……那一定会很好看……我起了床,我们又恋恋不舍地互相拥抱了。临走时,我额外给她二百克朗,可她将钱还给了我。我将钱放在桌子上就走了。我觉得自己仿佛有一米八高。连天堂老板娘我也给她放了一百克朗在窗台上。她弯下身来,透过眼镜瞅了我好一阵子。我出来时已是深夜。夜空的满天星斗照着暗黑的小巷,可我满脑子都是金发女郎肚皮上的獐耳细辛、雪片莲、雪花莲、报春花,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我越往前走,就越发奇怪我怎么会冒出这么个念头,像摆凉菜冷盘一样在一个女人的肚皮上摆起花瓣圈儿来。我想象着,一年下来能摆这么多品种的花瓣圈儿,真是其乐无穷。原来金钱不仅能买到漂亮姑娘,还能买到诗。第二天早上,我们照例两排站在地毯上,老板在我们面前来回踱步,检查我们的衬衫是否干净,扣子是否齐全,说了声“你们好,女士们先生们”的时候,我却在盯着厨娘和客房女服务员们死看,直到她们其中的一个揪一下我的耳朵。我发现我连一个也没看上,我也绝对不会往她们肚皮上摆花瓣圈儿。既不会摆菊花花瓣儿,也不会摆牡丹花瓣儿,更甭说云杉枝或者槲寄生了……我就这样魂不守舍地擦着玻璃杯,对着大窗户的光亮看着窗外的半截子行人,心里想着夏天里开的什么花,怎样摆放到天堂艳楼那位金发女郎的肚皮上去。我非常仔细地擦着玻璃杯,这是谁也做不到的。我先在水里把杯子洗干净,然后再擦,最后举起来对着光亮照,看是否已经干净。可透过玻璃杯,我心里琢磨的全是我将要在天堂艳楼干些什么。我把花园里、草原上乃至森林中的鲜花全想到了,不禁又有了新的惆怅,到了冬天怎么办?后来,我又露出幸福的笑容,因为冬天的花朵更加美丽,我可以去买仙客来和玉兰花,或者到布拉格去买兰花,我干脆搬到布拉格去住。在那里的大饭店也可以找到工作,那里的整个冬天都有花……想着想着,一眨眼快到中午了。我开始分送碟子和餐巾、啤酒和红色的柠檬石榴汁。中午一到,人们便大忙起来。刚一开门,那最先进来,然后转过身去关好门的便是天堂艳楼的那位金发女郎。她坐下来,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掏出一个信封,她四下里张望着。我连忙蹲下系鞋带,我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领班朝我走来对我说:“快去接待顾客!”可我只是点点头,我的膝盖直哆嗦。后来,我鼓起勇气,尽最大可能地昂着头,递给她一块餐巾,问她需要点儿什么。她说:“我就是想见见你,要杯覆盆子汁。”我注意到她穿的是那件夏季连衣裙,上面满是牡丹花图案,她整个一身围着一圈儿牡丹花圃。我难为情得脸都红了。我真没想到会冒出来这么一档子事。这些牡丹就是我花出去的钱啊,这是我的好几千块钱啊!眼下我所看到的还只是白白送她的。我转身去为她端覆盆子汁。等我端来时,只见她搁在餐巾上的那个信封里,随随便便露出了一点儿我送给她的两百克朗。她盯得我不禁打起战来,覆盆子汁洒在了她的膝盖上。领班匆匆跑来,连老板也来了。老板直向她赔不是,还揪着我的耳朵,恶狠狠地拧了一下。他不该这样做的,气得那金发女郎对着整个店堂大喊一声:“你这是干什么?”老板说:“他把果汁洒在您身上,弄脏了您的衣裳,我会赔偿的。”她却说:“这跟您有什么相干?我什么也不想问您要,您怎么这样侮辱他?”老板和蔼地说:“他弄脏了您的衣服……”大家都停止了用餐,而她说:“跟您无关,不用您管!您瞧着点儿!”她说着,拿起一杯饮料,从上往自己的头发上倒,然后又拿起一杯,倒得全身都是覆盆子汁和汽水泡沫,等她倒完最后一杯覆盆子汁之后说了声:“结账!”付完钱便走了,身后留下一阵覆盆子香味。她出去的时候仍穿着那件满是牡丹花的丝衣裙,这时有一大群蜜蜂围着她飞。老板拿起桌上那装着二百克朗的信封说:“你快去追她,她把这个忘在这儿了。”我跑出去,她正站在广场上,像集市上的土耳其蜂蜜小铺一样招来了一大群蜜蜂。她也不去管它们,任它们采集这甜果汁。淋在她身上的果汁厚得仿佛她多了一层皮,又仿佛家具上擦了一层清漆或类似的东西。我看着她那身衣服,交给她那二百克朗,她把钱还给了我,说是我昨天忘在她那里的。她还补充一句,让我晚上再到天堂艳楼去,说她买了漂亮的野罂粟花。在阳光下,我看到她的头发被覆盆子汁粘成一绺一绺的,被太阳晒干了,变硬了,跟那油漆刷子似的。她的衣裙被甜果汁粘得紧紧地贴在身上,要像从墙上揭下旧广告和壁纸那样才能脱得下来,可这一切还都是小事,尤其使我震惊的是她竟然对我说:她一点儿也不害怕我,说她比旅馆里的人都更加了解我,也比我自己更了解我。当天晚上,我老板对我说,需要将我在一楼的房间腾出来存放床上用品,我必须把东西收拾好搬到二楼去住。我说:“是不是明天再搬?”可老板看我的那种眼神使我明白现在就得搬。他还再次叮嘱我说,晚上十一点必须上床睡觉,说他既要对我父母又要对这企业负责。要想让这样一个小学徒能够工作一整天,晚上就得睡好觉。